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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集中筆墨揭示詩人的內心世界,把詩人的感情變化寫得非常委婉,非常細膩。一開始,詩人設想了各種催繳租稅的辦法:讓他們賣兒賣女──不行,那樣會逼得他們鋌而走險;抄家以償租賦──也不行,他們還靠什麼生活呢?寫到這裡,詩人盪開一筆,借所聽到的「道路言」表現人民的怨聲載道。「重驅逐」的「重」字,既照應前面的「亂亡」「山賊」字樣,也寫出官凶于「賊」的腐敗政治現實,表現出強烈的怨憤情緒。這就促使詩人的思想發生了變化:詩人由設法催促徵斂,轉而決心篤行守分愛民的正直之道,甚至不顧抗詔獲罪,毅然作出了違令緩租的決定。希望自己的意見能上達君王,請求最高統治者體察下情,改革現狀。
在這一部分,詩人發了很多議論。這是他激烈思想鬥爭的表現,是心聲的自然流露。詩人通過這些議論,具體深刻地展示了自己思想感情的變化過程和根據,波瀾跌宕,感人至深。
這首詩以情勝,詩人「情動于中而形於言」,用樸素古淡的筆墨,傾訴內心深處的真情實感,有一種感人肺腑的力量。詩中心理描寫曲折細膩,淋漓盡致地展現作為封建官吏的詩人,從憂供給到悲徵斂,從催逼賦稅到顧恤百姓,最後獻辭上書,決心「守官」「待罪」(見序),委曲深細,「微婉頓挫」(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這首詩不尚辭藻,不事雕琢,用白描的手法陳列事實,直抒胸臆,而韻致自在方圓之外,正如元好問所說:“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雲山韶濩音(《論詩絶句》),具有一種自然美,本色美。
(張燕瑾)
賊退示官吏並序
賊退示官吏並序
元結
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豈力能制敵歟?蓋蒙其傷憐而已。諸使何為忍苦徵斂?故作詩一篇以示官吏。
昔歲逢太平,山林二十年。
泉源在庭戶,洞壑當門前。
井稅有常期,日晏猶得眠。
忽然遭世變,數歲親戎旃。
今來典斯郡,山夷又紛然。
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
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
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
今被徵斂者,迫之如火煎。
誰能絶人命,以作時世賢?
思欲委符節,引竿自刺船。
將家就魚麥,歸老江湖邊。
此詩和《舂陵行》都是作者反映社會現實,同情人民疾苦的代表作,而在斥責統治者對苦難人民的橫征暴斂上,此詩詞意更為深沉,感情更為憤激。
詩前的序交待了作詩的原委。癸卯歲,即唐代宗廣德元年(
763),十二月,廣西境內的少數民族「西原蠻」發動了反對唐王朝的武裝起義,曾攻佔道州(州治在今湖南道縣)達一月餘。第二年五月,元結任道州刺史,七月「西原蠻」又攻破了鄰近的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和邵州(州治在今湖南邵陽),卻沒有再攻道州。詩人認為,這並不是官府「力能制敵」,而是出於「西原蠻」對戰亂中道州人民的「傷憐」,相反,朝廷派到地方上的租庸使卻不能體恤人民,在道州百姓「朝餐是草根,暮食乃木皮」(《舂陵行》)的情況下,仍舊殘酷徵斂,有感於此,作者寫下了這首詩。元結把起義的少數民族稱之為「賊」,固然表現了他的偏見,但在詩中,他把「諸使」和「賊」對比起來寫,通過對「賊」的有所肯定,來襯托官吏的殘暴,這對本身也是個「官吏」的作者來說,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全詩共分四段。第一段由「昔年」句至「日晏」句,先寫「昔」。頭兩句是對「昔」的總的概括,交代他在作官以前長期的隱居生活,正逢「太平」盛世。三、四句寫山林的隱逸之樂,為後文寫官場的黑暗和準備歸老林下作鋪墊。這一段的核心是「井稅有常期」句,所謂「井稅」,原意是按照古代井田制收取的賦稅,這裡借指唐代按戶口徵取定額賦稅的租庸調法:「有常期」,是說有一定的限度。顯然作者把人民沒有額外負擔看作是年歲太平的主要標誌,是「日晏猶得眠」即人民能安居樂業的重要原因,對此進行了熱情歌頌,便為後面揭露「今」時統治者肆意勒索人民設下了伏筆。
第二段從「忽然」句到「此州」句,寫「今」,寫「賊」。前四句先簡單敘述自己從出山到遭遇變亂的經過:安史之亂以來,元結親自參加了征討亂軍的戰鬥,後來又任道州刺史,正碰上「西原蠻」發生變亂。由此引出後四句,強調城小沒有被屠,道州獨能促使的原因是:「人貧傷可憐」,也即「賊」對道州人民苦難的同情,這是對「賊」的褒揚。此詩題為「示官吏」,作詩的主要目的是揭露官吏,告戒官吏,所以寫「賊」是為了寫「官」,下文才是全詩的中心。
第三段從「使臣」句至「以作」句,寫「今」,寫「官」。一開始用反問句把「官」和「賊」對照起來寫:「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奉了皇帝之命來催徵賦稅的租庸使,難道還不如「賊」嗎?這是抨擊官吏,不顧喪亂地區人民死活依然橫征暴斂的憤激之詞,是元結關心人民疾苦的點睛之筆。而下兩句指陳事實的直接描寫:「今彼徵斂者,迫之如火煎」,更活畫出一幅虎狼官吏陷民于水火的真實情景。和前面「井稅」兩句相照應,與「昔」形成鮮明對比,對徵斂官吏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接下來的兩句:「誰能絶人命,以作時世賢?」意為怎能斷絶人民的生路,去做一個當時統治者所認為的賢能官吏呢?以反問的語氣作出了斷然否定的回答,揭示了「時世賢」的殘民本質。「絶人命」和「傷可憐」相照應,「時世賢」與「賊」作對比,這裡對「時世賢」的諷刺鞭撻之意十分強烈。更為可貴的是詩人在此公開表明自己不願「絶人命」,也不願作「時世賢」的決絶態度,並以此作為對其他官吏的一種告戒。
第四段由「思欲」句至「歸老」句,向官吏們坦露自己的心志。作者是個官吏,他是不能違「王命」的,可是作「徵斂者」吧,他又不願「絶人命」,如何對待這一矛盾的處境呢?詩人的回答是:寧願棄官,歸隱江湖,也絶不去做那種殘民邀功、取媚于上的所謂賢臣。這是對統治者徵斂無期的抗議,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觸摸到作者那顆關心民瘼的熾熱之心。
元結在政治上是一位具有仁政愛民理想的清正官吏;在文學上反對「拘限聲病,喜尚形似」(《篋中集序》)的浮艷詩風,主張發揮文學「救時勸俗」(《文編序》)的社會作用。這首詩不論敘事抒情,都指陳事實,直抒胸臆,沒有一點雕琢矯飾的痕跡,而詩中那種憂時愛民的深摯感情,如從胸中自然傾泄,自有一種感人之處,亦自能在質樸之中成其渾厚,顯示出元結詩質樸簡古、平直切正的典型特色。沈德潛說:「次山詩自寫胸次,不欲規模古人,而奇響逸趣,在唐人中另辟門徑。」(《唐詩別裁》)這樣的評論是恰如其分的。
(吳小林)
欸乃曲五首(其二)
欸乃曲五首(其二)
元結
湘江二月春水平,滿月和風宜夜行。
唱橈欲過平陽戍,守吏相呼問姓名。
本詩作於大曆二年(
767)。作者(時任道州刺史)因軍事詣長沙都督府,返回道州(今湖南道縣西)途中,逢春水大發,船行困難,於是作詩五首,「令舟子唱之,蓋以取適道路雲。」(詩序)「欸乃」為棹聲。「欸乃曲」猶船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