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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言」以下四句,緊接「寧堪作吏風塵下」,加以申述發揮,感情轉向深沉,音調亦隨之低平。詩人素懷鴻鵠之志:「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別韋參軍》)到封丘作縣尉,乃是不得已而俯身降志。當初只以為邑小官閒,哪知道一進公門,便是自投羅網,種種令人厭煩的公事,都有規定的章程和期限,約束人不得自由。更受不了的還有「拜迎長官」、「鞭撻黎庶」時的難堪,這對高適是莫大的屈辱,安得不「心欲碎」、「令人悲」呢?這兩句詩可見詩人潔身自愛的操守,也反映了當時政治的腐朽黑暗,對仗工整,情感激烈。
一腔悲憤實在難以自抑,那就回家向親人訴說訴說吧。不料妻室兒女竟都不當一回事,反而責怪自己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自己嚴肅認真的態度倒反成了笑料,這豈不是更可悲嗎?家人的「笑」,正反襯出詩人的迂闊真率,不諳世事。既然如此,只好棄此微官,遂我初服:「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還是拋棄世情,歸隱躬耕去吧!
然而,眼前還是思歸而不得歸:夢魂縈繞的舊山不可得見;受命為官,一時又還交卸不了。沒有聖明的君主在位,一個小小的縣尉又能有什麼作為呢?漢代的南昌尉梅福,竭誠效忠,屢次上書,結果還是徒勞,左思右念,倒又想起欣然而賦《歸去來》的陶潛了。
殷璠在《河岳英靈集》裡評高適的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也就是詩的情意真摯,並且氣勢充沛,造語挺拔。此詩很能體現這個特點。全詩運用質樸自然、毫無矯飾的語言,扣緊出仕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稱心而言,一氣貫注,肝膽照人,正是這詩感動讀者的力量所在。全詩四段,不堪作吏是全篇的主意。開頭四句,從高處落筆,自敘本來面目,說明不堪作吏的原由,憤慨之情溢於言表。第二段從客觀現實申述不堪作吏的實情,與第一段形成強烈的對照,感情轉為沉痛壓抑。第三段拓展第二段的內容,表明擺脫這種不堪,提出棄官歸隱的願望。第四段就第三段的意思急轉急收,因一時不能擺脫作吏的客觀礙難,也就更加嚮往歸隱,與第一段遙遙照應。結構嚴整而又有波瀾起伏,感情奔瀉而又有旋跌宕之姿。
在句法上,全篇每段四句的一二句為散行,三四句是對偶。如此交互為用,經緯成文,既流動,又凝重;四段連結,造成反覆迴環的旋律。對偶的一聯中,不僅字面對仗工整,而且都是一句一意或一句一事,沒有意思重複的合掌,顯得整飭精煉;更因虛詞的承接照應,詩意聯貫而下,語勢生動自然,成為很好的流水對,讀來便覺氣勢流轉,絶無板滯之病。全詩每段一韻,依次為:仄聲馬韻、平聲支韻、仄聲紙韻、平聲灰韻。這樣平仄相間,抑揚鮮明,隨着詩的感情變化,音韻也起落有勢,增加了聲調的美感。
(徐永年)
別韋參軍
別韋參軍
高適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
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
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
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
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
世人遇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
且喜百年見交態,未嘗一日辭家貧。
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
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
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
高適二十歲入京,是唐玄宗開元十一年(
713),正是開元盛世,這一時期的特點是:表面上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實際上皇帝已開始倦於政事,統治集團日見腐化,詩人憑「書劍」本領入仕已不可能,不得不離京自謀出路,客遊梁宋。開元二十三年,宋州刺史張九皋薦舉詩人就試于「有道科」,這詩便是詩人離梁宋而就試于京師時寫的。韋參軍是宋州刺史下屬官員,與詩人交往很深。
詩的前八句,寫詩人闖蕩京師、客遊梁宋、落拓失意的真實經歷。那時他年紀輕輕,自負文才武略,以為取得卿相是指日可待的事。三言兩語,寫出了詩人聰明、天真、自負的性格特徵。但現實遭遇又是怎樣呢?他理想中的君主,沉醉在「太平盛世」的安樂窩裡。「國風沖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說國家風教鼎盛,超過了三皇五帝,朝廷禮樂遍及四海之內。這兩句,貌似頌揚,實含諷意;下兩句「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就是似褒實貶的註腳。干謁「明主」不成,只好離開京師。但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吧,「歸來洛陽無負郭」,家中根本沒有多少產業。故詩人不得不帶全家到河南商丘一帶謀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漢代梁孝王曾在商丘一帶築兔苑,開雁池,作為歌舞遊冶之所,詩中借古蹟代地名,是說自己在這裡種田捕魚,生計艱難。不說「捕魚」而說「垂釣」,暗用姜太公「渭水垂釣」故事,說明自己苦悶地等待着朝廷的任用。
後十句是寫與韋參軍的離別,生動地描寫了他們之間的深摯友誼和難捨之情。「世人遇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這兩句,看似尋常,其中暗含了作者的辛酸遭遇和對韋參軍的感激之情。「且喜百年見交態,未嘗一日辭家貧」,說他們的友誼經過長期考驗,韋參軍經常接濟自己,從未以「家貧」為辭藉口推卻過。「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白日晚」見其日夕相處:「楊柳春」見其既游且歌。這樣的友情,怎麼能捨得分開呢?「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驚心神」三字,寫出了與朋友相別時的痛楚之狀。但為事業、前程計,又不得不別,因而勸慰朋友:「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
這首詩寫得肝膽刻露,字字情真。一般寫詩要求語忌直出,脈忌外露。但這絶不是否定率直的抒情。「忌直」是為了「深化」感情,率直是為了將實情寫得更「真」,二者似迥異而實相通。高適此作直吐深情,寫苦不見頽靡之態,惜別仍發豪放之情,快人快語,肝膽相照,表現出主人公鮮明的個性特徵,因而能以情動人,具有很大的感染力。此詩基本上採取了長篇獨白的方式,「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岳英靈集》)。詩中又多用偶句和對比,講究音韻,讀來音情頓挫,雄渾奔放,具有流美婉轉的韻致。
(傅經順)
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
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
高適
還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送君還山識君心。
人生老大須恣意,看君解作一生事。
山間偃仰無不至,石泉淙淙若風雨,桂花松子常滿地。
賣藥囊中應有錢,還山服藥又長年。
白雲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
眠時憶問醒時事,夢魂可以相周旋。
當時名士沈千運,吳興(今屬江蘇)人,排行第四,時稱「沈四山人」、「沈四逸人」。天寶年間,屢試不中,曾干謁名公(見《唐才子傳》),歷盡沉浮,飽嘗炎涼,看破人生和仕途,約五十歲左右隱居濮上(今河南濮陽南濮水邊),躬耕田園。他明白說道:「棲隱非別事,所願離風塵。……何者為形骸?誰是智與仁?寂寞了閒事,而後知天真。」(《山中作》)在「終南捷徑」通達的唐代,他倒是一位知世獨行的真隱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