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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有「文以氣為主」之說,此詩前四句看似隨口說出,一氣旋轉,順勢而下,絶無半點滯礙。「黃鶴」二字再三出現,卻因其氣勢奔騰直下,使讀者「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急忙讀下去,無暇覺察到它的重疊出現,而這是律詩格律上之大忌,詩人好象忘記了是在寫「前有浮聲,後須切響」、字字皆有定聲的七律。試看:首聯的五、六字同出「黃鶴」;第三句几乎全用仄聲;第四句又用「空悠悠」這樣的三平調煞尾;亦不顧什麼對仗,用的全是古體詩的句法。這是因為七律在當時尚未定型嗎?不是的,規範的七律早就有了,崔顥自己也曾寫過。是詩人有意在寫拗律嗎?也未必。他跟後來杜甫的律詩有意自創別調的情況也不同。看來還是知之而不顧,如《紅樓夢》中林黛玉教人做詩時所說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在這裡,崔顥是依據詩以立意為要和「不以詞害意」的原則去進行實踐的,所以才寫出這樣七律中罕見的高唱入雲的詩句。沈德潛評此詩,以為「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詩別裁》卷十三),也就是這個意思。
此詩前半首用散調變格,後半首就整飭歸正,實寫樓中所見所感,寫從樓上眺望漢陽城、鸚鵡洲的芳草綠樹並由此而引起的鄉愁,這是先放後收。倘只放不收,一味不拘常規,不回到格律上來,那麼,它就不是一首七律,而成為七古了。此詩前後似成兩截,其實文勢是從頭一直貫注到底的,中間只不過是換了一口氣罷了。這種似斷實續的連接,從律詩的起、承、轉、合來看,也最有章法。元楊載《詩法家數》論律詩第二聯要緊承首聯時說:「此聯要接破題(首聯),要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此詩前四句正是如此,敘仙人乘鶴傳說,頷聯與破題相接相抱,渾然一體。楊載又論頸聯之「轉」說:「與前聯之意相避,要變化,如疾雷破山,觀者驚愕。」疾雷之喻,意在說明章法上至五、六句應有突變,出人意外。此詩轉折處,格調上由變歸正,境界上與前聯截然異趣,恰好符合律法的這個要求。敘昔人黃鶴,杳然已去,給人以渺不可知的感覺;忽一變而為晴川草樹,歷歷在目,萋萋滿洲的眼前景象,這一對比,不但能烘染出登樓遠眺者的愁緒,也使文勢因此而有起伏波瀾。《楚辭。招隱士》曰:「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詩中「芳草萋萋」之語亦藉此而逗出結尾鄉關何處、歸思難禁的意思。末聯以寫煙波江上日暮懷歸之情作結,使詩意重歸於開頭那種渺茫不可見的境界,這樣能回應前面,如豹尾之能繞額的「合」,也是很符合律詩法度的。
正由於此詩藝術上出神入化,取得極大成功,它被人們推崇為題黃鶴樓的絶唱,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蔡義江)
長干曲四首(其一、其二)
長干曲四首(其一、其二)
崔顥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這兩首抒情詩抓住了人生片斷中富有戲劇性的一剎那,用白描的手法,寥寥幾筆,就使人物、場景躍然紙上,栩栩如生。它不以任何色彩映襯,似墨筆畫;它不用任何妝飾烘托,是幅素描;它不憑任何佈景借力,猶如一曲男女聲對唱;它截頭去尾,突出主幹,又很象獨幕劇。題材是那樣的平凡,而表現手法卻是那樣的不平凡。
先看第一首的剪裁:一個住在橫塘的姑娘,在泛舟時聽到鄰船一個男子的話音,於是天真無邪地問一下:你是不是和我同鄉?-就是這樣一點兒簡單的情節,只用「妾住在橫塘」五字,就借女主角之口點明了說話者的性別與居處。又用「停舟」二字,表明是水上的偶然遇合,用一個「君」字指出對方是男性。那些題前的敘事,用這種一石兩卵的手法,就全部省略了。詩一開頭就單刀直入,讓女主角出口問人,現身紙上,而讀者也聞其聲如見其人,絶沒有茫無頭緒之感。從文學描寫的技巧看,「聲態並作」,達到了「應有盡有,應無盡無」,既凝煉集中而又玲瓏剔透的藝術高度。
不僅如此,在寥寥二十字中,詩人僅有口吻傳神,就把女主角的音容笑貌,寫得活靈活現。他不象杜牧那樣寫明「娉娉裊裊十三余」,也不象李商隱那樣點出「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他只採用了問話之後,不待對方答覆,就急於自報「妾住在橫塘」這樣的處理,自然地把女主角的年齡從嬌憨天真的語氣中反襯出來了。在男主角並未開口,而這位小姑娘之所以有「或恐是同鄉」的想法,不正是因為聽到了對方帶有鄉音的片言隻語嗎?這裡詩人又省略了「因聞聲而相問」的關節,這是文字之外的描寫,所謂「不寫之寫」。
這首詩還表現了女主角境遇與內心的孤寂。單從她聞鄉音而急於「停舟」相問,就可見她離鄉背井,水宿風行,孤零無伴,沒有一個可與共語之人。因此,他鄉聽得故鄉音,且將他鄉當故鄉,就這樣的喜出望外。詩人不僅在紙上重現了女主角外露的聲音笑貌,而且深深開掘了她的個性和內心。
詩的語言樸素自然,有如民歌。民歌中本有男女對唱的傳統,在《樂府詩集》中就稱為「相和歌辭」。所以第一首女聲起唱之後,就是男主角的答唱了。「家臨九江水」答覆了「君家何處住」的問題:「來去九江側」說明自己也是風行水宿之人,不然就不會有這次的萍水相逢。這裡初步點醒了兩人的共同點。「同是長干人」落實了姑娘「或恐是同鄉」的想法,原來老家都是建康(今江蘇南京)長干裡。一個「同」字把雙方的共同點又加深了一層。這三句是男主角直線條的口吻。現在只剩最後一句了:只有五個字,該如何着墨?如用「今日得相識」之類的幸運之辭作結束,未免失之平直。詩人終於轉過筆來把原意一翻:與其說今日之幸而相識,倒不如追惜往日之未曾相識。「生小不相識」五字,表面惋惜當日之未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實質更突出了今日之相逢恨晚。越是對過去無窮惋惜,越是顯出此時此地萍水相逢的可珍可貴。這一筆的翻騰有何等撼人的藝術感染力!
《長干曲》是南朝樂府中「雜曲古辭」的舊題。崔顥這兩首詩繼承了前代民歌的遺風,但既不是艷麗而柔媚,又非浪漫而熱烈,卻以素樸真率見長,寫得乾淨健康。女主角的抒懷只到「或恐是同鄉」為止,男主角的表情也只以「生小不相識」為限。這樣的蘊藉無邪,是抒情詩中的上乘。
(沈熙乾)
行經華陰
行經華陰
崔顥
岧嶢太華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雲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關險,驛路西連漢畤平。
借問路旁名利客,何如此處學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