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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李白的這首詩異曲同工、相映成趣的有李商隱的《離亭賦得折楊柳》詩的第一首:「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對照之下,兩詩都以離亭為題,都是從離別想到楊柳,從楊柳想到春風,也都把春風寫得深知離別之苦,對人間的離別滿懷同情。但兩詩的出發點相同,而結論卻完全相反:李白設想春風因不願見到折柳送別的場面,而不讓柳條發青;李商隱卻設想春風為了讓人們在臨別之時從折柳相贈中表達一片情意,得到一點慰藉,而不惜柳條被人攀折。這說明,同一題材,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構思,不同的寫法。詩人的想象是可以自由飛翔的,而想象的天地又是無限廣闊的。
(陳邦炎)
春夜洛城聞笛
春夜洛城聞笛
李白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洛城就是現在河南的洛陽,在唐代是一個很繁華的都市,稱為東都。一個春風駘蕩的夜晚,萬家燈火漸漸熄滅,白日的喧囂早已平靜下來。忽然傳來嘹喨的笛聲,淒清婉轉的曲調隨着春風飛呀,飛呀,飛遍了整個洛城。這時有一個遠離家鄉的詩人還沒入睡,他倚窗獨立,眼望着「白玉盤」似的明月,耳聽著遠處的笛聲,陷入了沉思。笛子吹奏的是一支《折楊柳》曲,它屬於漢樂府古曲,抒寫離別行旅之苦。古代離別的時候,往往從路邊折柳枝相送;楊柳依依,正好藉以表達戀戀不捨的心情。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晚上,聽著這樣一支飽含離愁別緒的曲子,誰能不起思鄉之情呢?於是,詩人情不自禁地吟了這首七絶。
這首詩全篇扣緊一個「聞」字,抒寫自己聞笛的感受。這笛聲不知是從誰家飛出來的,那未曾露面的吹笛人只管自吹自聽,並不准備讓別人知道他,卻不期然而然地打動了許許多多的聽眾,這就是「誰家玉笛暗飛聲」的「暗」字所包含的意味。「散入春風滿洛城」,是藝術的誇張,在詩人的想象中,這優美的笛聲飛遍了洛城,彷彿全城的人都聽到了。詩人的誇張並不是沒有生活的依據,笛聲本來是高亢的,又當更深人靜之時,再加上春風助力,說它飛遍洛城是並不至于過分的。
笛聲飛來,乍聽時不知道是什麼曲子,細細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一支《折楊柳》。所以寫到第三句才說「此夜曲中聞折柳」。這一句的修辭很講究,不說聽了一支折柳曲,而說在樂曲中聽到了折柳。這「折柳」二字既指曲名,又不僅指曲名。折柳代表一種習俗,一個場景,一種情緒,折柳几乎就是離別的同義語。它能喚起一連串具體的回憶,使人們蘊藏在心底的鄉情重新激蕩起來。「何人不起故園情」,好象是說別人,說大家,但第一個起了故園之情的不正是李白自己嗎?
熱愛故鄉是一種崇高的感情,它同愛國主義是相通的。自己從小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作為祖國的一部分,她的形象尤其難以忘懷。李白這首詩寫的是聞笛,但它的意義不限于描寫音樂,還表達了對故鄉的思念,這才是它感人的地方。
(袁行霈)
長門怨二首
長門怨二首
李白
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
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
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
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
《長門怨》是一個古樂府詩題。據《樂府解題》記述:「《長門怨》者,為陳皇后作也。後退居長門宮,愁悶悲思。……相如為作《長門賦》。……後人因其《賦》而為《長門怨》。」陳皇后,小名阿嬌,是漢武帝皇后。武帝小時曾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李白的這兩首詩是借這一舊題來泛寫宮人的愁怨。兩首詩表達的是同一主題,分別來看,落想佈局,各不相同,合起來看,又有珠聯璧合之妙。
第一首,通篇寫景,不見人物。而景中之情,浮現紙上;畫外之人,呼之慾出。
詩的前兩句「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點出時間是午夜,季節是涼秋,地點則是一座空曠寂寥的冷宮。唐人用《長門怨》題寫宮怨的詩很多,意境往往有相似之處。沈佺期的《長門怨》有「玉階聞墜葉,羅幌見飛螢」
句,張修之的《長門怨》有「玉階草露積,金屋網塵生」句,都是以類似的景物來渲染環境氣氛,但比不上李白這兩句詩的感染力之強。兩句中,上句着一「掛」字,下句着一「流」字,給人以異常淒涼之感。
詩的後兩句「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點出題意,巧妙地通過月光引出愁思。沈佺期、張修之的《長門怨》也寫到月光和長門宮殿。沈詩云:「月皎風泠泠,長門次掖庭」,張詩云:「長門落景盡,洞房秋月明」,寫得都比較平實板直,也不如李白的這兩句詩之超妙深曲。本是宮人見月生愁,或是月光照到愁人,但這兩句詩卻不讓人物出場,把愁說成是月光所「作」,運筆空靈,設想奇特。前一句妙在「欲到」兩字,似乎月光自由運行天上,有意到此作愁;如果說「照到」或「已到」,就成了尋常語言,變得索然無味了。後一句妙在「別作」兩字,其中含意,耐人尋思。它的言外之意是:深宮之中,愁深似海,月光照處,遍地皆愁,到長門殿,只是「別作」一段愁而已。也可以理解為:宮中本是一個不平等的世界,樂者自樂,苦者自苦,正如裴交泰的一首《長門怨》所說,「一種蛾眉明月夜,南宮歌管北宮愁」,月光先到皇帝所在的南宮,照見歡樂,再到宮人居住的長門,「別作」愁苦。
從整首詩看,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以鬥柄橫斜為遠景、以空屋流螢為近景的月夜深宮圖。境界是這樣陰森冷寂,讀者不必看到居住其中的人,而其人處境之苦、愁思之深已經可想而知了。
第二首詩,着重言情。通篇是以我觀物,緣情寫景,使景物都染上極其濃厚的感情色彩。上首到結尾處才寫到「愁」,這首一開頭就揭出「愁」字,說明下面所寫的一切都是愁人眼中所見、心中所感。
詩的首句「桂殿長愁不記春」,不僅揭出「愁」字,而且這個愁是「長愁」,也就是說,詩中人並非因當前秋夜的淒涼景色才引起愁思,乃是長年都在愁怨之中,即令春臨大地,萬象更新,也絲毫不能減輕這種愁怨;而由於愁怨難遣,她是感受不到春天的,甚至在她的記憶中已經沒有春天了。詩的第二句「黃金四屋起秋塵」,與前首第二句遙相綰合。因為「金屋無人」,所以「黃金四屋」生塵;因是「螢火流」的季節,所以是「起秋塵」。下面三、四兩句「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又與前首三、四兩句遙相呼應。前首寫月光欲到長門,是將到未到;這裡則寫明月高懸中天,已經照到長門,並讓讀者最後在月光下看到了「長門宮裡人」。
這位「長門宮裡人」對季節、對環境、對月光的感受,都是與眾不同的。春季年年來臨,而說「不記春」,似乎春天久已不到人間;屋中的塵土是不屬於任何季節的,而說「起秋塵」,給了塵土以蕭瑟的季節感;明月高懸天上,是普照眾生的,而說「獨照」,彷彿「月之有意相苦」(唐汝詢《唐詩解》中語)。這些都是賀裳在《皺水軒詞筌》中所說的「無理而妙」,以見傷心人別有懷抱。整首詩採用的是深一層的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