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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送別詩,真正明點離別的只收尾兩句,但讀起來卻覺得圍繞着送別,詩人抒發的感情綿長而深厚。從這首詩的語言節奏和音調,能感受出詩人欲別而不忍別的綿綿情思和內心深處相應的感情旋律。詩以兩個較短的五言句開頭,但「灞水流浩浩」的後面三字,卻把聲音拖長了,彷彿臨歧欲別時感情如流水般地不可控制。隨着這種「流浩浩」的情感和語勢,以下都是七言長句。三句、四句和六句用了三個「之」字,一方面造成語氣的貫注,一方面又在句中把語勢稍稍煞住,不顯得過分流走,則又與詩人送之而又欲留之的那種感情相彷彿。詩的一二句之間,有「灞陵」和「灞水」相遞連;三四句「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由於排比和用字的重迭,既相遞連,又顯得迴蕩。五六句和七八句,更是頂針直遞而下,這就造成斷而復續、迴環往複的音情語氣,從而體現了別離時內心深處的感情波瀾。圍繞離別,詩人筆下還展開了廣闊的空間和時間:古老的西京,綿綿的古道,紫闕落日的浮雲,懷憂去國、曾在灞陵道上留下足跡的前代詩人王粲……由於思緒綿綿,向着歷史和現實多方面擴展,因而給人以世事浩茫的感受。
李白的詩,妙在不着紙。象這首詩無論寫友情,寫朝局,與其說是用文字寫出來的,不如說更多地是在語言之外暗示的。詩的風格是飄逸的,但飄逸並不等於飄渺空泛,也不等於清空。其思想內容和藝術形象卻又都是豐滿的。詩中展現的西京古道、暮靄紫闕、浩浩灞水,以及那無花古樹、傷心春草,構成了一幅令人心神激蕩而几乎目不暇接的景象,這和清空飄渺便迥然不同。象這樣隨手寫去,自然流逸,但又有渾厚的氣象,充實的內容,是別人所難以企及的。
(余恕誠)
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
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二首
李白
其一
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
臨當上馬時,我獨與君言。
風吹芳蘭折,日沒鳥雀喧。
舉手指飛鴻,此情難具論。
同歸無早晚,潁水有清源。
其二
君思潁水綠,忽復歸嵩岑。
歸時莫洗耳,為我洗其心。
洗心得真情,洗耳徒買名。
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
天寶二年(
743),李白在翰林。唐玄宗無意重用他,更加上楊貴妃、高力士、張垍等屢進讒言。於是,他初到長安懷抱的希望終於破滅,打算離開長安。本詩正作於此時。
詩的開頭,點明送別的地點。「長安青綺門」,是東去的行人辭別京城的起點,自然會使人想起種瓜的召平;再往前走,便是折柳分袂的灞橋。這個地方原本就藴蓄着歷史的感慨,加上酒店裡胡姬慇勤招呼,舉杯在手,更覺得思緒萬千,別情無極。在朋友臨當上馬,相別即在頃刻之際,詩人含蓄地傾訴了他的肺腑之言:「風吹芳蘭折,日沒鳥雀喧」。這看起來似是寫眼前易見之景,但實是暗喻心中難顯之情。芳蘭摧折,賢能之士偏偏遭遇不幸;鳥雀喧囂,奸佞之臣得志猖狂;風吹、日沒,則是政治黑暗,國勢漸衰的寫照。在知友臨別之際,道出這麼兩句,彼此都很瞭然,而卻包含着多麼深廣的憂憤呵!現實既是如此,詩人又怎樣考慮他們彼此的出處行藏呢?「舉手指飛鴻,此情難具論。」手指飛鴻,並不一定是送別時實有之景,也是暗喻心中欲言之志。「鴻飛冥冥,弋人何慕焉」(揚雄《法言。問明篇》)。象鴻鳥一樣高飛,離開長安,固然是對政治污濁的深惡痛絶,同時也還有出於實際的全身遠禍的考慮。「同歸無早晚,潁水有清源」,表明兩人對現實的認識很清醒,歸趨也正相同。「潁水有清源」,既是地理的,堪為歸隱之地;又是歷史的,更符歸隱之情,許由的流風未歇,也正似潁水的清源不竭。這也就暗含着對裴十八歸隱的讚賞和慰藉。
這個詩題下的兩首詩,雖可相對獨立,若就思想內容而言,前一首有待後一首才更高,後一首則須有前一首才完足。如果詩意僅止於同歸潁水,追蹤許由,那還只是一般詩人的手筆,而到了第二首把詩意翻進一層,才是李白所獨到的境界。
第二首起句便好:「君思潁水綠,忽復歸嵩岑。」「您想唸著碧綠清澄的潁水」,這一句把歸隱的願望寫得多麼形象,抽象的思想、意念化成了具體的、美好的、能夠感觸的形象。「忽復歸嵩岑」,「忽復」兩字現出人的個性和情態,何等灑落,何等爽快,敝屣功名富貴自在不言之中了。「歸時莫洗耳,為我洗其心。洗心得真情,洗耳徒買名。」許由洗耳的典故,用得靈活入妙。詩人在這裡把許由這位上古的高士,臨時拉來指桑罵槐,這是因為唐代以隱居為手段達到向上爬的目的者,大有其人。李白很鄙視這種假隱士,所以他說不洗心而徒事洗耳,則是矯情作偽,欺世盜名。詩人認為不論是進是退,或隱或顯,唯真正有經世濟民的抱負和才幹的人,才是超越流俗的大賢。李白平生最仰慕的古人之一—謝安,正是這種典型。「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末句是詩人與友人臨別贈言,相互勸勉、慰藉之詞,洋溢着積極向上的精神。
王夫之在《唐詩評選》中說這首詩:「只寫送別事,托體高,著筆平。」所謂「托體高」,即以立意為勝:「著筆平」,即無句可摘。這種寫法,質樸自然,不事藻飾,直抒胸肊,實為漢魏風骨的繼承。它不在於一字一句的奇警,而在於全篇的渾成,即全篇作為一個整體,鑄成一個完整的藝術形象,使讀者想象和體會到其人的胸襟氣度、思想感情。由於詩的概括力很強,把豐富的思想感情緊縮在具體的形象之中,所以讀來醰然有味。這種藝術造境,決不是那些鋪錦列繡,雕繪滿眼之作所能比擬的。
(徐永年)
送楊山人歸嵩山
送楊山人歸嵩山
李白
我有萬古宅,嵩陽玉女峰。
長留一片月,掛在東溪松。
爾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
歲晚或相訪,青天騎白龍。
這首詩寫作於天寶初年。楊山人大約是李白早年「訪道」嵩山時結識的朋友。李白《駕去溫泉宮後贈楊山人》一詩云:「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在朱紫盈門的境遇裡,與之言行契合的只有這位楊山人,可見兩人情誼之深。如今這位道合者就要離去,詩人撫今憶昔,感慨倍增。
全詩分三個層次。前四句為第一層,寫嵩山的景色,抒發了詩人對嵩山以及對昔日遁跡山林、尋仙訪道生活的眷念之情。
首聯寫峰巒,起句豪邁。一個「我」字頗有「萬物皆備於我」的氣概。「萬古宅」似即指嵩陽縣境內的玉女峰。李白當年訪道嵩山,未必就棲身于此,這裡選用「玉女」的峰名,是為了與上句的「萬古宅」相對應。「玉女」為天上的仙女,「萬古宅」就暗含仙人居所的意思,使神異的氣氛更加濃厚,也更加令人嚮往。
三、四句展示的境界更加美麗神奇。月不可留,而要「長留」,並且使它處在最恰當、最美好的位置上。晶瑩的月亮懸掛在蒼翠挺拔的松樹之上,下面是長流不斷的溪水。它不只生動地顯現了嵩山秀麗的景色,而且寄託着隱居者高潔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