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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秋下荊門》。②據《南史。謝靈運傳》:「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岩嶂數十重,莫不備盡登躡。常着木屐,止山則去其前齒,下山則去其後齒。」
金陵酒肆留別
金陵酒肆留別
李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楊花飄絮的時節,江南水村山郭的一家小酒店裡,即將離開金陵的詩人,滿懷別緒,獨坐小酌。駘蕩的春風,捲起了垂垂欲下的楊花,輕飛亂舞,撲滿店中;當壚的姑娘,捧出新壓榨出來的美酒,勸客品嚐。這裡,柳絮濛濛,酒香郁鬱,撲鼻而來,也不知是酒香,還是柳花香。這麼一幅令人陶醉的春光春色的畫面,該用多少筆墨來表現!只「風吹柳花滿店香」七字,就將風光的駘蕩,柳絮的精神,以及酒客沉醉東風的情調,生動自然地浮現在紙面之上;而且又極灑脫超逸,不費半分氣力,脫口而出,純任直觀,于此,不能不佩服李白的才華。
「風吹柳花滿店香」時,店中簡直就是柳花的世界。柳花本來無所謂香,這裡何以用一個「香」字呢?一則「心清聞妙香」,任何草木都有它微妙的香味;二則這個「香」字代表了春之氣息,同時又暗暗勾出下文的酒香。這裡的「店」,初看不知何店,憑仗下句始明了是指酒店。實在也唯有酒店中的柳花才會香,不然即使是最雅緻的古玩書肆,在情景的協調上,恐怕也還當不起「風吹柳花滿店香」這七個字。所以這個「香」字初看似覺突兀,細味卻又感到是那麼的妥貼。
首句是闃無一人的境界,第二句「吳姬壓酒勸客嘗」,當壚紅粉遇到了酒客,場面上就出現人了,等到「金陵子弟」這批少年一湧而至時,酒店中就更熱閙了。別離之際,本來未必有心飲酒,而吳姬一勸,何等有情,加上「金陵子弟」的前來,更覺情長,誰能捨此而去呢?可是偏偏要去,「來相送」三字一折,直是在上面熱閙場面上潑了一盆冷水,點出了從來熱閙繁華就是冷寂寥落的前奏。李白要離開金陵了。但是,如此熱辣辣的訣舍,總不能跨開大步就走吧?於是又轉為「欲行不行各盡觴」,欲行的詩人固陶然欲醉,而不行的相送者也各盡觴,情意如此之長,於是落出了「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的結句,以含蓄的筆法,悠然無盡地結束了這一首抒情的短歌。
沈德潛說此詩「語不必深,寫情已足」(《唐詩別裁》)。因為詩人留別的不是一兩個知己,而是一群青年朋友,所以詩中把惜別之情寫得飽滿酣暢,悠揚跌宕,唱嘆而不哀傷,表現了詩人青壯年時代丰采華茂、風流瀟灑的情懷。
(沈熙乾)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首送別詩有它自己特殊的情味。它不同於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種少年剛腸的離別,也不同於王維《渭城曲》那種深情體貼的離別。這首詩,可以說是表現一種充滿詩意的離別。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是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還因為這次離別跟一個繁華的時代、繁華的季節、繁華的地區相聯繫,在愉快的分手中還帶著詩人李白的嚮往,這就使得這次離別有着無比的詩意。
李白與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剛出四川不久,正當年輕快意的時候,他眼裡的世界,還几乎象黃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詩名滿天下。他給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間,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贈孟浩然》詩中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再說這次離別正是開元盛世,太平而又繁榮,季節是煙花三月、春意最濃的時候,從黃鶴樓到揚州,這一路都是繁花似錦。而揚州呢?更是當時整個東南地區最繁華的都會。李白是那樣一個浪漫、愛好遊覽的人,所以這次離別完全是在很濃郁的暢想曲和抒情詩的氣氛裡進行的。李白心裡沒有什麼憂傷和不愉快,相反地認為孟浩然這趟旅行快樂得很,他嚮往揚州,又嚮往孟浩然,所以一邊送別,一邊心也就跟着飛翔,胸中有無窮的詩意隨着江水蕩漾。
「故人西辭黃鶴樓」,這一句不光是為了點題,更因為黃鶴樓乃天下名勝,可能是兩位詩人經常流連聚會之所。因此一提到黃鶴樓,就帶出種種與此處有關的富於詩意的生活內容。而黃鶴樓本身呢?又是傳說仙人飛上天空去的地方,這和李白心目中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揚州,又構成一種聯想,增加了那種愉快的、暢想曲的氣氛。
「煙花三月下揚州」,在「三月」上加「煙花」二字,把送別環境中那種詩的氣氛塗抹得尤為濃郁。煙花者,煙霧迷蒙,繁花似錦也。給人的感覺決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盡、看不透的大片陽春煙景。三月,固然是煙花之時,而開元時代繁華的長江下游,又何嘗不是煙花之地呢?「煙花三月」,不僅再現了那暮春時節、繁華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時代氣氛。此句意境優美,文字綺麗,清人孫洙譽為「千古麗句」。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的後兩句看起來似乎是寫景,但在寫景中包含着一個充滿詩意的細節。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經
揚帆而去,而他還在江邊目送遠去的風帆。李白的目光望着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漸模糊,消失在碧空的盡頭,可見目送時間之長。帆影已經消逝了,然而李白還在翹首凝望,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蕩蕩地流向遠遠的水天交接之處。「唯見長江天際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誰又能說是單純寫景呢?李白對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嚮往,不正體現在這富有詩意的神馳目注之中嗎?詩人的心潮起伏,不正象浩浩東去的一江春水嗎?
總之,這一場極富詩意的、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對李白來說,又是帶著一片嚮往之情的離別,被詩人用絢爛的陽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長江的寬闊畫面,用目送孤帆遠影的細節,極為傳神地表現出來了。
(余恕誠)
渡荊門送別
渡荊門送別
李白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這首詩是李白出蜀時所作。荊門,即荊門山,位於今湖北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與北岸虎牙山隔江對峙,形勢險要,自古即有楚蜀咽喉之稱。
李白這次出蜀,由水路乘船遠行,經巴渝,出三峽,直向荊門山之外駛去,目的是到湖北、湖南一帶楚國故地遊覽。「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指的就是這一壯游。這時候的青年詩人,興緻勃勃,坐在船上沿途縱情觀賞巫山兩岸高聳雲霄的峻嶺,一路看來,眼前景色逐漸變化,船過荊門一帶,已是平原曠野,視域頓然開闊,別是一番景色:「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前句形象地描繪了船出三峽、渡過荊門山後長江兩岸的特有景色:山逐漸消失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低平的原野。它好比用電影鏡頭攝下的一組活動畫面,給人以流動感與空間感,將靜止的山嶺摹狀出活動的趨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