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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首詩寫得很有層次。隨着詩人的筆端,既可領略歸山途中的景色移換,也可隱約觸摸到作者感情的細微變化:由安詳從容,到淒清悲苦,再到恬靜澹泊。說明作者對辭官歸隱既有閒適自得,積極嚮往的一面,也有憤激不平,無可奈何而求之的一面。詩人隨意寫來,不加雕琢,可是寫得真切生動,含蓄雋永,不見斧鑿的痕跡,卻又有精巧蘊藉之妙。沈德潛說:「寫人情物性,每在有意無意間。」方回說:「不求工而未嘗不工。」正道出了這首詩不工而工,恬淡清新的特點。
(吳小林)
終南山
終南山
王維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藝術創作,貴在以個別顯示一般,以不全求全,劉勰所謂「以少總多」,古代畫論家所謂「意余于象」,都是這個意思……作為詩人兼畫家的王維,很懂得此中奧秘,因而能用只有四十個字的一首五言律詩,為偌大一座終南山傳神寫照。
首聯「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先用誇張手法勾畫了終南山的總輪廓。這個總輪廓,只能得之於遙眺,而不能得之於逼視。所以,這一聯顯然是寫遠景。
「太乙」是終南山的別稱。終南雖高,去天甚遙,說它「近天都」,當然是藝術誇張。但這是寫遠景,從平地遙望終南,其頂峰的確與天連接,因而說它「近天都」,正是以誇張寫真實。「連山接海隅」也是這樣。終南山西起甘肅天水,東止河南陝縣,遠遠未到海隅。說它「接海隅」,固然不合事實,說它「與他山連接不斷,直到海隅」,又何嘗符合事實?然而這是寫遠景,從長安遙望終南,西邊望不到頭,東邊望不到尾。用「連山接海隅」寫終南遠景,雖誇張而愈見真實。
次聯寫近景,「白雲回望合」一句,「回望」既與下句「入看」對偶,則其意為「回頭望」,王維寫的是入終南山而「回望」,望的是剛走過的路。詩人身在終南山中,朝前看,白雲瀰漫,看不見路,也看不見其他景物,彷彿再走幾步,就可以浮游于白雲的海洋;然而繼續前進,白雲卻繼續分向兩邊,可望而不可即;回頭看,分向兩邊的白雲又合攏來,匯成茫茫雲海。這種奇妙的境界,凡有遊山經驗的人都並不陌生,而除了王維,又有誰能夠只用五個字就表現得如此真切呢?
「青靄入看無」一句,與上句「白雲回望合」是「互文」,它們交錯為用,相互補充。詩人走出茫茫雲海,前面又是蒙蒙青靄,彷彿繼續前進,就可以摸着那青靄了;然而走了進去,卻不但摸不着,而且看不見;回過頭去,那青靄又合攏來,蒙蒙漫漫,可望而不可即。
這一聯詩,寫煙雲變滅,移步換形,極富含孕。即如終南山中千岩萬壑,蒼松古柏,怪石清泉,奇花異草,值得觀賞的景物還多,一切都籠罩于茫茫「白雲」、蒙蒙「青靄」之中,看不見,看不真切。唯其如此,才更令人神往,更急於進一步「入看」。另一方面,已經看見的美景仍然使人留戀,不能不「回望」,「回望」而「白雲」、「青靄」俱「合」,則剛纔呈現于眉睫之前的景物或籠以青紗,或裹以冰綃,由清晰而朦朧,由朦朧而隱沒,更令人回味無窮。這一切,詩人都沒有明說,但他卻在已經勾畫出來的「象」裡為我們留下了馳聘想象的廣闊天地。
第三聯高度概括,尺幅萬里。首聯寫出了終南山的高和從西到東的遠,這是從山北遙望所見的景象。至于終南從北到南的闊,則是用「分野中峰變」一句來表現。遊山而有「分野中峰變」的認識,則詩人立足「中峰」,縱目四望之狀已依稀可見。終南山東西之綿遠如彼,南北之遼闊如此,只有立足於「近天都」的「中峰」,才能收全景于眼底;而「陰晴眾壑殊」,就是盡收眼底的全景。所謂「陰晴從壑殊」,當然不是指「東邊日出西邊雨」,而是以陽光的或濃或淡、或有或無來表現千岩萬壑千形萬態。
對於尾聯,歷來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評價。有些人認為它與前三聯不統一、不相稱,從而持否定態度。王夫之辯解說:「『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姜齋詩話》卷二)沈德潛也說:「或謂末二句與通體不配。今玩其語意,見山遠而人寡也,非尋常寫景可比。」(《唐詩別裁》卷九)
這些意見都不錯,然而「玩其語意」,似乎還可以領會到更多的東西。第一,欲投人處宿「這個句子分明有個省略了的主語」我「,因而有此一句,便見得」我「在遊山,句句有」我「,處處有」我「,以」我「觀物,因景抒情。第二,」欲投人處宿「而要」隔水問樵夫「,則」我「還要留宿山中,明日再游,而山景之賞心悅目,詩人之避喧好靜,也不難於言外得之。第三,詩人既到」中峰「,則」隔水問樵夫「的」水「實際上是深溝大澗;那麼,他怎麼會發現那個」樵夫「呢?」樵夫「必砍樵,就必然有樹林,有音響。詩人尋聲辨向,從」隔水「的樹林裡欣然發現樵夫的情景,不難想見。既有」樵夫「,則知不太遙遠的地方必然有」人處「,因而問何處可以投宿,」樵夫“口答手指、詩人側首遙望的情景,也不難想見。
總起來看,這首詩的主要特點和優點是善於「以不全求全」,從而收到了「以少總多」、「意余于象」的藝術效果。
(霍松林)
觀獵
觀獵
王維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詩題一作《獵騎》。從詩篇遒勁有力的風格看,當是王維前期作品。詩的內容不過是一次普通的狩獵活動,卻寫得激情洋溢,豪興遄飛。至于其藝術手法,幾令清人沈德潛歎為觀止:「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絶頂。盛唐詩中亦不多見。」(《唐詩別裁》)
詩開篇就是「風勁角弓鳴」,未及寫人,先全力寫其影響:風呼,弦鳴。風聲與角弓(用角裝飾的硬弓)聲彼此相應:風之勁由弦的震響聽出;弦鳴聲則因風而益振。「角弓鳴」三字已帶出「獵」意,能使人去想象那「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射獵場面。勁風中射獵,該具備何等手眼!這又喚起讀者對獵手的懸念。待聲勢俱足,才推出射獵主角來:「將軍獵渭城」。將軍的出現,恰合讀者的期待。這發端的一筆,勝人處全在突兀,能先聲奪人,「如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絶」(方東樹)。兩句「若倒轉便是凡筆」(沈德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