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頁
在德國德雷斯登市的布呂爾梯形廣場,每天兩點到四點鐘在此散步已成為人們的時新風尚。在那裡你能見到一位五十開外的人,他頭髮霜白,像是患有關節炎,但穿著考究,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帶有一種只有長期廁身上流社會才有的特殊印記。他就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他從莫斯科出國療養,由此長期居留在德雷斯登。與他交往的多半是英國人及俄國的過客。交往中他對英國人不卑不亢。他們覺得他這人有點兒枯燥乏味,但尊敬他的紳士風度,「a perfect gentleman」——十足的紳士。他對俄國人則比較隨便,有時也會動怒,發點兒小脾氣,或開開自己和別人的玩笑,但他的這一切都是那麼可愛:既隨便,又恰到好處。他持斯拉夫派見解。眾所周知,這在上流社會裡是被看作trés distingué①的。他不讀任何俄文書報,但在他書桌上卻放了一隻形狀像俄國農民穿的樹皮鞋的銀質煙缸。我們的旅遊者很喜歡去拜訪他,馬特維·伊裡奇·科里亞津因處于臨時反對派地位,出國上波希米療養途中就曾投刺造訪。他跟本地人很少打交道,但深受他們推崇。若說弄宮廷樂隊演奏會或者劇院的戲票,誰也沒有比der Herr Baron von Kirsanoff①更快、更輕巧的了。他盡其所能行善,他的美名還未完全失傳——無怪乎曾幾何時他是頭雄獅!但日子過得很沉重..比他料想的還要沉重..你只消看他在俄國僑民教堂裡,靠邊倚牆,痛苦地咬着牙,長時間默然不動,爾後突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悄悄地划著十字..庫克申娜也到了國外。現在,她在海得爾堡已不研究自然科學而改修建築學了,據她說她已從建築學中發現了幾條定理。她仍與大學生來往,尤其與讀物理化學的俄國青年交好。其時海得爾堡充斥着這類青年,他們起初以其對事物的清醒見解使天真的德國教授叫絶,爾後又以其無所事事和極端慵懶使得那些教授驚訝。西特尼科夫留在彼得堡,他也準備當偉人,據他自己說,他在繼承巴扎羅夫的「事業」。和偉大的葉尼謝維奇·西特尼科夫在一起的朋黨是三兩個像上面所說的化學家,這些化學家連氧氣和氮氣也分辨不出,卻裝滿一肚子的否定和自尊。聽說,西特尼科夫不久前挨了某人一頓揍,他以牙還牙,在一本沒人理睬的小雜誌上刊登了一篇沒人要讀的小文章,他在文中暗示,打他的人是膽小鬼。他把這叫作冷嘲。他一如以前那樣受他父親的擺佈,他妻子則認為他是個笨蛋和..文學家。
在俄羅斯的偏遠角落裡,有一個小小的鄉村墳場,它几乎像我們所有的墓地一樣景色淒涼。墳場周圍的溝里長滿了荒草,灰不溜秋的木製十字架東倒西斜,在一度油漆過的蓋頂下逐漸腐爛。所有蓋墓的石板都經挪動過,彷彿有誰從下面將它頂開了似的。兩三株光禿禿的樹木灑下一點可憐的蔭影。
羊群自由自在地在墳上奔跑..但其中的一個墓迄今未被人觸動,未被家畜踐踏,只有鳥兒棲息在那裡對著夕照歌唱,它周圍有鐵柵,墓側各種了一棵小樅樹。葉夫根尼·巴扎羅夫便安葬在這墓中。常有兩個弱不經風的老人從不遠的小村子裡來此探望。他們是對夫妻,相互攙扶着,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近鐵柵,然後跪倒在地,久久地、痛苦地哭泣,並且久久地、仔細地望着蓋住他們兒子的啞口無言的石板。兩個老人交換幾句簡短的話語,拭去石板上的塵土,理了理樅樹的枝梢,再又伏地祈禱。他們丟不下這塊土地,他們覺得,在這裡離他們的兒子近些,關於兒子的回憶更清晰..難道他們的祈禱、他們灑下的淚水是沒有結果的嗎?難道愛,神聖的、真摯的愛並非萬能?哦,不!掩埋在墓中的不管是顆多麼熱烈的、有罪的、抗爭的心,墓上的鮮花依然用它純潔無瑕的眼睛向我們悠閒地張望,它們不只是向我們述說「冷漠」的大自然有它偉大的安寧,它們還談及永遠的和解和那無窮盡的生命..
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