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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扎羅夫離「無謂的爭吵」遠遠的,再說,他是客,不應參與別人的事,他來到瑪麗伊諾的第二天便專心致志地研究他的青蛙、鞭毛蟲和各種化合劑。阿爾卡季與之相反,認為有責任就算幫不了父親的忙,至少也該作出幫助的樣兒。他耐着性子聽父親嘮叨,甚至有一次還幫出了個主意,當然,不是什麼好主意,而是表示一種參與意識。他並不對事務性工作反感,不,他還幻想投身農業。但這時的阿爾卡季在他頭腦裡又滋生了其他的念頭:無休無止地想念尼科裡村。他自己也覺奇怪,怎麼會呢?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說和巴扎羅夫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會覺得寂寞,他一定聳聳肩表示否定。而且,是在他自己家裡呀!但他真的感到寂寞,想走開去,他到外面散步,走啊走的,直到抬不動腳,然而寂寞無歸處。有一次從父親的談話中得知,家中還保留着幾封信,是奧金左娃母親某個時候寫給阿爾卡季母親的,內容挺有意思。他纏住父親非要這幾封信不可,使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得不翻遍二十隻箱籠。幾張破爛的信紙到手後阿爾卡季像是安心了,似乎看到了要去的目的地。他常悄聲自語:「有她的親口話:這是對你們兩位說的。我非去不可,非去不可,管它呢!」但旋即想起最後一次造訪時所遭冷遇,落得的狼狽境地,不由感到膽怯。但年輕人好「碰運氣」,對幸福有着殷切的追求,總想在無任何人監護下試試自己的鋒芒。回瑪麗伊諾不滿十天,他藉口瞭解主日學校①的體制去了省城,由省城而尼科裡村。他一路催促車伕快馬加鞭,他像青年軍官初上戰場那樣又害怕、又高興、又急切,「主要的是:別多想!」他這樣命令自己。馬車伕恰恰是條精力旺盛的漢子,逢上小酒館便問「碰一杯嗎?」或者「要不要碰一杯?」碰一杯後對他的三套馬一點也不留情。終於出現了熟悉的房頂..「我幹什麼來了?」這念頭倏地在阿爾卡季頭腦裡一閃。三套馬在協調地奔馳,馬車伕在吆喝、打口哨,小橋在馬蹄和車輪下軋軋作響,兩旁整齊地排列着樅樹的林蔭道到了..女人粉紅色衣裙從綠叢中飄過,從小陽傘穗子下面探出年輕姑娘的臉..他認出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也認出了他。阿爾卡季吩咐勒住奔跑的馬,從篷車上跳下來走近她。「哦,是您!」說罷她臉上泛出了紅暈。「走,咱倆去找姐姐,她就在這花園裡,見到您一定會高興的。」
卡捷琳娜把阿爾卡季帶進花園深處。跟她這次見面,看來是個好兆,因為她遇見他時像遇見親人般由衷感到喜悅。一切順順噹噹,不用管家的迎迓和通報。他看到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小徑轉彎處背他站着,此時聽到腳步聲慢慢轉過身來。
阿爾卡季又覺得侷促不安了。但她的第一句話即安了他的心。「您好,逃亡者!」她用親切悅耳的語調說,並朝他迎面走來,臉帶微笑,因陽光、因風眯起她的眼睛。「你從哪兒找到他的,卡捷琳娜?」「安娜·謝爾蓋耶芙娜,」他開口便說,「我給您帶來一件您萬萬沒預料到的東西..」「您把自己帶來了,這比什麼都好。」
二十三巴扎羅夫送別阿爾卡季時面帶同情和嘲笑,這是想叫對方知道,這次出行的真正目的瞞不過他。阿爾卡季走後他閉門獨處,專心于工作,再不跟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發生爭論。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當他在場時擺出凜然不可侵犯的貴族氣派,只是哼而哈哧而不用語言來表示意見。只一次,在談及時下最常談的波羅的海沿岸俄籍日耳曼貴族問題時他和虛無主義者發生了爭執,但他也是及時制止了紛爭,只冷冷地、有禮貌地說了句:「當然我們難於相互理解,至少我沒有理解您的緣份。」
「自然不過啦!」巴扎羅夫回敬道,「人能理解一切:以太是怎樣躁動的,太陽又是怎樣的,但別人擤鼻子跟自己擤的不一樣,他就理解不了。」
「什麼,這算是俏皮話嗎?」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似問非問般嘟嚕了一句,便走開了。
晚上,他有時請巴扎羅夫允許他觀看實驗,有一回竟然把他洗得乾乾淨淨、灑過香水的臉湊近顯微鏡,觀察透明的鞭毛蟲如何吞噬綠色的塵粒,又如何使用喉管裡拳狀纖毛靈巧地把塵粒消化。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比他哥哥來的次數多得多,如果不是事務纏身,他每天必到。據他說,是去「學習」。
他並沒有使得年輕的自然科學實驗家感到不快,他在房間的角落裡一坐,一心一意觀看,偶或謹慎地提一兩個問題。午餐及晚餐桌上他竭力把話題引到物理學、地質學或者化學方面,因為其他方面,甚至土地經營方面的問題如果不引發衝突,也會使得雙方不快,政治問題就更別談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猜到他哥哥對巴扎羅夫的敵意從未消減。種種跡象之中,有過這麼一件事:那時霍亂漸漸波及鄰近地區,甚至還從瑪麗伊諾「帶走了」兩個人。有天夜裡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發高燒,直折騰到天亮,但就是不願向巴扎羅夫求治。隔了一天,當問及為什麼不派人找他時,臉雖蒼白卻颳得乾乾淨淨、頭髮也已梳得整整齊齊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回答說:「據我記憶所及,您不是說您不信醫學嗎?」日子一天天過去,巴扎羅夫努力地、悒鬱地工作..此時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家中另一位人物,雖不能使巴扎羅夫一吐悒鬱,但也很願意與之交談..此人便是費多西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