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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果園走去了。風把我驅趕到了隱蔽的角落。強勁的南風颳了整整一天,卻沒有帶來一滴雨。入夜,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咆哮聲越來越響。樹木被一個勁兒地往一邊吹着,從不改向,一個小時裡,樹枝几乎一次都沒有朝反方向倒去,樹梢一直緊繃著往北彎着。雲塊從一頭飄到另一頭,接踵而來,層層疊疊,七月的這一天看不到一絲藍天。
我被風推着往前奔跑,把心頭的煩惱付諸呼嘯而過、無窮無盡的氣流,倒也不失為一種狂亂的喜悅。我走下月桂小徑,面前是橫遭洗劫的慄樹,黑乎乎的已經被撕裂,卻依然站立着,樹幹中一劈為二,可怕地張着大口。但裂開的兩半並沒有完全脫開,因為堅實的樹基和強壯的樹根使底部仍然連接着。儘管生命的整體遭到了破壞一—樹汁已不再流動,每一片大樹枝都已枯死,明年冬天的暴風雨一定會把裂開的一片或者兩片都刮到地上,但是它們可以說合起來是一棵樹一—雖已倒地,卻完整無缺。
「你們這樣彼此緊貼著做得很對,」我說,彷彿裂開的大樹是有生命的東西,聽得見我的話。「我想,儘管你看上去遍體鱗傷,焦黑一片,但你身上一定還有細微的生命,從樸實忠誠的樹根的粘合處冒出來。你們再也不會吐出綠葉——再也看不到鳥兒在枝頭築巢,唱起悠閒的歌。你們歡樂的相愛時刻已經逝去,但你們不會感到孤寂,在朽敗中你們彼此都有同病相憐的夥伴。」我抬頭仰望樹幹,只見月亮瞬間出現在樹幹裂縫中的那一小片天空,血紅的月輪被遮去了一半。她似乎向我投來困惑、憂鬱的一瞥,隨後又躲進了厚厚的雲層。剎那之間,桑菲爾德一帶的風勢減弱了。但遠處的樹林裡和水面上,卻響起了狂野淒厲的哀號,聽起來叫人傷心,於是我便跑開了。
我漫步穿過果園,把樹根周圍厚厚的青草底下的蘋果撿起來,隨後忙着把成熟了的蘋果和其他蘋果分開,帶回屋裡,放進儲藏室。接着我上圖書室去看看有沒有生上火爐。因為雖是夏天,但我知道,在這祥一個陰沉的夜晚,羅切斯特先生喜歡一進門就看到令人愉快的爐火。不錯,火生起來已經有一會兒了,燒得很旺。我把他的安樂椅放在爐角,把桌子推近它。我放下窗帘,讓人送來蠟燭,以備點燈。
這一切都安排好以後,我很有些坐立不安,甚至連屋子裡也獃不住了。房間裡的小鐘和廳裡的老鐘同時敲響了十點。
「這麼晚了!」我自言自語地說:「我要跑下樓到大門口去。藉著時隱時現的月光,我能看清楚很遠的路。也許這會兒他就要來了,出去迎接他可以使我少擔幾分鐘心。」
風在遮掩着大門的巨樹中呼嘯着。但我眼目所及,路的左右兩旁都孤寂無聲,只有雲的陰影不時掠過。月亮探出頭來時,也不過是蒼白的一長條,單調得連一個移動的斑點都沒有。
我仰望天空,一滴幼稚的眼淚矇住了眼睛,那是失望和焦急之淚。我為此感到羞澀,趕緊把它抹去,但遲遲沒有舉步。月亮把自己整個兒關進了閨房,並拉上了厚實的雲的窗帘。夜變得黑沉沉了,大風颳來了驟雨。
「但願他會來!但願他會來!」我大嚷着,心裡產生了要發作疑病症的預感。茶點之前我就盼望他到了,而此刻天已經全黑。什麼事兒耽擱了他呢?難道出了事故?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一幕,我把它理解成是災禍的預兆。我擔心自己的希望過于光明而不可能實現,最近我享了那麼多福,自己不免想到,我的運氣已過了頂點,如今必然要走下坡路了。
「是呀,我不能回屋去,」我思忖道,「我不能安坐在火爐邊,而他卻風風雨雨在外面闖蕩。與其憂心如焚,不如腳頭勞累一些,我要走上前去迎接他。」
我出發了,走得很快,但並不很遠。還沒到四分之一英里,我便聽見了一陣馬蹄聲。一位騎手疾馳而來,旁邊竄着一條狗。不祥的預感一掃而光!這正是他,騎着梅斯羅來了,身後跟着派洛特。他看見了我,因為月亮在空中開闢了一條藍色的光帶,在光帶中飄移,晶瑩透亮。他摘下帽子,在頭頂揮動,我迎着他跑上去。
「瞧!」他大聲叫道,一面伸出雙手,從馬鞍上彎下腰來。「顯然你少了我不行,踩在我靴子尖上,把兩隻手都給我,上!」
我照他說的做了。心裡一高興身子也靈活了,我跳上馬坐到他前面。他使勁吻我,表示對我的歡迎,隨後又自鳴得意地吹了一番,我儘量一股腦兒都相信。得意之中他剎住話題問我:「怎麼回事?珍妮特,你居然這個時候來接我?出了什麼事了?」
「沒有。不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實在耐不住等在屋子裡,尤其是雨下得那麼大,風颳得那麼緊。」
「確實是雨大風狂!是呀,看你像美人魚一樣滴着水。把我的斗篷拉過去蓋住你。不過我想你有些發燒,簡。你的臉頰和手都燙得厲害。我再問一句,出了什麼事了嗎?」
「現在沒有。我既不害怕,也不難受。」
「那樣的話,你剛纔害怕過,難受過?」
「有一些,不過慢慢地我會告訴你的,先生。我猜想你只會譏笑我自尋煩惱。」
「明天一過,我要痛痛快快地笑你,但現在可不敢。我的寶貝還不一定到手。上個月你就像鰻魚一樣滑溜,像野薔薇一樣多刺,什麼地方手指一碰就挨了刺。現在我好像己經把迷途的羔羊揣在懷裡了,你溜出了羊欄來找你的牧羊人啦,簡?」
「我需要你。可是別吹了,我們已經到了桑菲爾德,讓我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