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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說,「恐怕這是個錯覺,我的想法欺騙了我。我很想看看簡·愛,我想象出跟她相似的地方,但實際並不存在,況且八年當中她的變化一定很大,」這時我和氣地讓她放心,我就是她設想中的人。見她明白我的意思,頭腦也還鎮靜,我便告訴她,貝茜如何派丈夫把我從桑菲爾德叫來。”
「我的病很重,這我知道,」沒有多久她說「幾分鐘之前,我一直想翻身,卻發覺四肢都動彈不得。也許我沒有死就該安下心來。健康時我們想得很少的事,在眼下這樣的時刻,卻成了我沉重的負擔。護士在嗎?房間裡除了你,沒有別人嗎?」
我讓她放心只有我們兩個。
「唉,我兩次做了對不起你的事,現在很懊悔。一次是違背了我向丈夫許下的,把你當作自己孩子撫養成人的諾言。另一次——」她停住了。「也許這畢竟無關緊要。」她喃喃地自言自語說:「那樣我也許會好過些,但是,向她低聲下氣實在使我痛苦。」
她掙扎着要改變一下她的位置,但沒有成功。她的臉變了形。她似乎經歷着某種內心的衝動——也許是最後一陣痛苦的先兆。
「唉,我得了卻它。永恆就在前頭,我還是告訴她好。走到我化妝盒跟前去,打開它,把你看到的一封信拿出來。」
我聽從她的吩咐。「把信讀一讀,」她說。
這封信很短,內中寫道:
夫人:
煩請惠寄我侄女簡·愛的地址,並告知其近況。我欲立即去信,盼她來馬德里我處。皇天不負有心之人,目前我家境富裕。我未娶無後,甚望有生之年將她收為養女,並在死後將全部財產餽贈予她。
順致敬意。
約翰.愛謹啟于馬德里
寫信的時間是三年之前。
「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回事?」我問。
「因為我對你的厭惡已經根深蒂固,因此不願意幫助你發跡。我忘不了你對我的舉動,簡——你一度衝我而發的火氣;你說你在世上最討厭我時的腔調;你聲言一想起我就使你噁心、我待你很冷酷時絲毫不像孩子的神情與口氣。我也忘不了你驚跳起來,把心頭的一腔毒氣噴吐出來時,我自己的感受。我覺得害怕,彷彿我打過推過的動物,用人一樣的目光瞧著我,用人一樣的嗓門兒,詛咒我——拿些水來!唉,快點!」
「親愛的裡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端給她時說,「別再想這些了,你就忘了它吧,原諒我那些激烈的言詞,當時我還是個孩子,現在八、九年已經過去了。」
她對我說的話毫不理會。不過喝了水,透過氣來後,她又繼續說:
「我告訴你我忘不了這些,並且報復了。任你由叔叔領養,安安穩穩舒舒服服過日子,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寫信給他,說是很遺憾使他失望了,但簡·愛已經去世,在羅沃德死於斑疹傷寒。現在隨你怎麼辦吧,寫封信否認我的說法——儘快揭露我的謊話。我想,你生來就是我的冤家。只剩一口氣了,還讓我叨唸過去的事來折磨我,要不是因為你,我是不會經不住誘惑,去幹那種事的。」
「但願你能聽從勸告,忘掉這些,舅媽,寬容慈祥地對待我——」
「你的脾氣很糟,」她說,「這種性格我到今天都難以理解,九年中,不管怎樣對待你,你都耐着性子,默默無聲,而到了第十年,卻突然發作,火氣衝天,我永遠無法理解。」
「我的脾性並不是象你想的那麼壞,我易動感情,卻沒有報復心。小時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允許,我很願意愛你。現在我誠懇希望同你和好。親親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向她嘴唇。她不願碰它,還說我倚在床上壓着她了,而且再次要水喝。我讓她躺下時——因為我扶起她,讓她靠着我的胳膊喝水——把手放在她冷冰冰,濕膩膩的手上,她衰竭無力的手指縮了回去了——遲滯的眼睛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麼,愛我也好,恨我也好,隨你便吧,」我最後說,「反正你已經徹底得到了我的寬恕。現在你去請求上帝的寬恕,安息吧。」
可憐而痛苦的女人!現在再要努力改變她慣有的想法,已經為時太晚了。活着的時候,她一直恨我——臨終的時候,她一定依然恨我。
此刻,護士進來了,後面跟着貝茜。不過我又獃了半小時,希望看到某種和解的表情,但她沒有任何顯露。她很快進入昏迷狀態,沒有再清醒過來。當晚十二點她去世了。我沒有在場替她合上眼睛,她的兩個女兒也不在。第二天早上她們來告訴我,一切都過去了。那時她的遺體已等候入殮,伊麗莎和我都去瞻仰,喬治亞娜嚎啕大哭,說是不敢去看。那裡躺着薩拉.裡德的軀體,過去是那麼強健而充滿生機,如今卻僵硬不動了。冰冷的眼皮遮沒了她無情的眸子,額頭和獨特的面容仍帶著她冷酷靈魂的印記。對我來說,那具屍體既奇怪而又莊嚴。我憂傷而痛苦地凝視着它,沒有激起溫柔、甜蜜、惋惜,或是希望、壓抑的感覺,而只是一種為她的不幸——不是我的損失——而產生的揪心的痛苦,一種害怕這麼死去,心灰意冷、欲哭無淚的沮喪。
伊麗莎鎮定地打量着她母親。沉默了幾分鐘後,她說:
「按她那樣的體質,她本可以活到很老的年紀,煩惱縮短了她的壽命。」接着她的嘴抽搐了一下,過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我也走了。我們兩人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第二卷 第一十章吸煙有害健康,請講公德!請尊重他人生存權!
第三卷 第一章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