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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請允許我說上片刻——你該清楚,我培養這些姑娘,不是打算讓她們養成嬌奢縱慾的習慣,而是使她們刻苦耐勞,善於忍耐,嚴於克己,要是偶爾有不合胃口的小事發生,譬如一頓飯燒壞了,一個菜作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應當用更可口的東西代替失去的享樂,來加以補救。那樣只會嬌縱肉體,偏離這所學校的辦學目的。這件事應當用來在精神上開導學生,鼓勵她們在暫時困難情況下,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在這種場合,該不失時宜地發表一個簡短的講話。一位有識見的導師會抓住機會,說一下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難;說一下殉道者經受的折磨;說一下我們神聖的基督本人的規勸,召喚使徒們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說一下他給予的警告:人活着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裡所說出的一切話;說一下他神聖的安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啊,小姐,當你不是把燒焦的粥,而是把麵包和乳酪放進孩子們嘴裡的時候,你也許是在喂她們邪惡的肉體,而你卻沒有想到,你在使她們不朽的靈魂挨餓!」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又頓了一下,也許是感情太衝動的緣故。他開始講話時,坦普爾小姐一直低着頭,但這會兒眼睛卻直視前方。她生來白得像大理石的臉,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與堅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緊閉着,彷彿只有用雕刻家的鑿子才能把它打開,眉宇間漸漸地蒙上了一種凝固了似的嚴厲神色。
與此同時,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倒背着雙手站在爐子跟前,威風凜凜地審視着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碰上了什麼耀眼刺目的東西,轉過身來,用比剛纔更急促的語調說:
「坦普爾小姐,坦普爾小姐,那個,那個捲髮姑娘是怎麼回事?紅頭髮,小姐,怎麼捲過了,滿頭都是捲髮?」他用鞭子指着那可怕的東西,他的手抖動着。
「那是朱莉婭·塞弗恩,」坦普爾小姐平靜地回答。
「朱利婭·塞弗恩,小姐!為什麼她,或是別人,燙起捲髮來了?她竟然在我們這個福音派慈善機構裡,無視學校的訓戒和原則,公開媚俗,燙了一頭捲髮,這是為什麼?」
「朱莉婭的頭髮天生就是卷的,」坦普爾小姐更加平靜地回答。
「天生!不錯,但我們不能遷就天性。我希望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說何必要留那麼多頭髮?我一再表示我希望頭髮要剪短,要樸實,要簡單。坦普爾小姐,那個姑娘的頭髮必須統統剪掉,明天我會派個理髮匠來。我看見其他人頭上的那個累贅物也太多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叫她轉過身來。叫第一班全體起立,轉過臉去朝牆站着。」
坦普爾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彷彿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過她還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學生弄明白對她們的要求之後,也都服從了。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微微後仰,可以看得見大家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對這種調遣表示了不滿。可惜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沒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許會感受到,他縱然可以擺佈杯盤的外表,但其內部,卻遠非他所想的那樣可以隨意干涉了。
他把這些活獎章的背面細細打量了大約五分鐘,隨後宣佈了判決,他的話如喪鐘般響了起來:
「頭上的頂髻都得剪掉。」
坦普爾小姐似乎在抗辯。
「小姐」他進而說,「我要為主效勞,他的王國並不是這個世界。我的使命是節制這些姑娘的肉慾,教導她們衣着要謙卑剋制,不梳辮子,不穿貴重衣服。而我們面前的每個年輕人,出於虛榮都把一束束頭髮編成了辮子。我再說一遍,這些頭髮必須剪掉,想一想為此而浪費的時間,想……」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到這兒被打斷了。另外三位來訪者,都是女的,此刻進了房間。他們來得再早一點就好了,趕得上聆聽他關於服飾的高論。她們穿著華麗,一身絲絨、綢緞和毛皮。二位中的兩位年輕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戴着當時十分時髦的灰色水獺皮帽,上面插着駝鳥毛,在雅緻的頭飾邊沿下,是一團濃密的捲髮,燙得十分精緻。那位年長一些的女人,裹着一條裝飾着貂皮的貴重絲絨披巾,額前披着法國式的假捲髮。
這幾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太太,還有兩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她們受到了坦普爾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領到了房間一頭的上座。她們看來是與擔任聖職的親屬乘同一輛馬車到達的,在他與管家辦理公務,飼問洗衣女,教訓校長時,她們已經在樓上的房間仔細看過究竟。這時她們對負責照管衣被、檢查寢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種種看法和責難。不過我沒有工夫去聽她們說些什麼,其他事情來打岔,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到現在為止,我一面領會着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爾小姐的講話,一面並沒有放鬆戒備,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沒有問題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往後靠,看上去似乎在忙於計算,把寫字板端得剛好遮住了臉。我本可以逃避別人的注意,卻不料我那塊搗蛋的寫字板,不知怎地恰巧從我手裡滑落,砰地一聲冒然落地。頃刻之間人人都朝我投來了目光。我知道這下全完了,我彎下腰撿起了碎為兩半的寫字板,鼓足勇氣準備面對最壞的結局,它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