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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想,如果血沿著那個方向流出去的話,那麼一定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它才能滲漏到前廳裡。它將會悄悄地、緩慢地蠕動着向前移行,在這裡形成一個停滯的小窪,在那裡又開始流動,然後又是另一個小窪;如果循着這條血路尋找的話,那麼一個嚴重受傷的人只有當他已經死去或在氣息奄奄的時候才能被發現。他把這個情況長時間地思考過以後又跳起來,把手伸進胸窩,來回走着。董貝先生偶爾向他看一眼,很好奇地注視着他的動作,他留意到那隻手看上去是多麼凶惡與殘忍。
那位跟他很相似的人這時又在想著!他在想什麼?血滲流得那麼遠,他們會不會踩進這些血中,把血跡帶到房屋各處的腳印中去,甚至帶出到街上去?
那人又坐下來,眼睛望着沒有生火的壁爐;當他痴獃似地陷入沉思的時候,一縷光線照進了房間;一縷陽光。他坐在那裡想著,對這絲毫也沒有注意到。突然,他臉色可怕地站起來,那只罪惡的手緊抓着他懷中的什麼東西;然後他被一個喊聲吸引住了——一個瘋狂似的,響亮的,打動人心的,充滿深情的,歡天喜地的喊聲——董貝先生在鏡子裡看到的是他自己的映像,在他的膝旁的是他的女兒。
是的,他的女兒!看著她!看著這裡!她跪在地上,緊貼著他,呼喚他,合著雙手,向他祈求。
「爸爸!最親愛的爸爸!請原諒我、寬恕我吧!我已經回來,跪着請求您的寬恕。沒有您的寬恕我將永遠也不能幸福!」
仍舊沒有改變。在整個世界,只有她沒有改變。就像那個不幸的夜間一樣,她向他抬起那張同樣的臉,向他請求寬恕!
「親愛的爸爸,啊,別那樣奇怪地看著我吧!我從沒有打算要離開您。我從來不曾想到要離開您,不論在以前還是在以後。當我離開您以後我感到驚恐,而且我不能思想。爸爸,親愛的,我變了。我後悔了。我明白我的過失。我現在更懂得我的責任了。爸爸別拋棄我吧,否則我會死的!」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他的椅子跟前。他感覺到她把他的胳膊拉到她的脖子上;他感覺到她把她自己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吻他的臉;他感覺到她濕了的臉頰貼著他的臉頰;他感覺到了他過去所做的一切——啊,多麼深刻地感覺到了啊!
她把他的現在用雙手捂着的臉拉到他曾經傷害過的那個胸脯上,靠近他曾經几乎撕裂的那個心上,抽抽嗒嗒地哭泣着,說道:
「爸爸,親愛的,我已經做母親了。我有了一個孩子,他不久就會像我喊你那樣地喊沃爾特了。當他出生的時候,當我知道我是多麼愛他的時候,我知道我離開你以後做了什麼了。請寬恕我吧,親愛的爸爸!啊,你就說讓上帝保佑我和我的小孩子吧!」
如果他能說的話,那麼他是會說的。他本想舉起手來懇求她原諒,可是她卻把它們抓在自己手中,並匆忙地放下。
「我的小孩子是在海上出生的,爸爸。我祈求上帝保全我的生命(沃爾特也為我祈禱了),使我可以回家。我一登上岸,就立刻回到你這裡來了。讓我們永遠不再分離吧,爸爸!」
他現已灰白的頭被她的胳膊摟抱著;他呻吟着想到,這頭以前從沒有在她的胳膊上擱過。
"你將跟我一起到我的家裡去,爸爸,去看看我的小嬰兒。他是個男孩子,爸爸。他的名字叫保羅。我想——我希望——
他像——"
眼淚使她說不出話來了。
「親愛的爸爸,看在我孩子的分上,看在我們給他取的名字的分上,看在我的分上,請原諒沃爾特吧。他對我是那麼溫存,親切。我跟他在一起是多麼幸福。我們結婚並不是他的過失。這要怪我。我多麼愛他啊。」
她把他抱得更緊,更加親熱,更加熱情洋溢。
「他是我最心愛的人。我願意為他而死。他將像我一樣地愛你,尊敬你。我們將會教我們的小孩子愛你,尊敬你;當他能懂得的時候,我們將告訴他,你曾經有過一個跟他名字相同的兒子,後來死了,你非常悲傷;但是他是到天堂裡去了,當需要我們安息的日子來臨時,我們全都希望在那裡看到他。親親我吧,爸爸,用這來表示你已答應跟沃爾特,跟我最親愛的丈夫,跟那小孩子的父親和好了;是他教我回來的,爸爸,是他教我回來的!」
當她又眼淚汪汪,更緊地抱著他的時候,他吻了她的嘴唇,抬起眼睛,說道,「啊我的上帝,請寬恕我吧,因為我非常需要您的寬恕!」
他說完這些話以後又低下頭,對著她慟哭並愛撫着她;好久好久,整個屋子裡沒有一點;他們在隨着弗洛倫斯一道悄悄射進的燦爛的陽光中,一直緊緊地擁抱在彼此的懷抱中。
他心甘情願地聽從了她的請求,穿好衣服,準備出去;然後,他邁着無力的步子,身子哆嗦了一下,回頭望望那間他曾經長久把自己關在裡面、並在鏡子裡看見那幅圖畫的房間,然後跟她向外走到前廳。弗洛倫斯几乎沒有向四周看,因為她害怕這會引起他清楚地回想起他們上一次離別的情景——因為他們的腳正踩在他在瘋狂時曾經打了她的石板上——;她緊挨着他,眼睛看著他的臉,他的胳膊輓着她;她把他領出到一輛正在門口等待着的轎式馬車裡,馬車把他拉走了。
這時候,托克斯小姐和波利從她們躲藏的地方走出來,興高采烈地流出了眼淚。然後她們十分細心地把他的衣服、書本等等東西捆好,把它們及時地交給幾個弗洛倫斯在晚上派去收領的人。然後她們在這寂寞的房屋中喝了最後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