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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記得這個情景的。在那痛苦的夜間,在那冷清的白天,在那折磨人的黎明,在那可怕的、回憶叢集的薄暮,他想到了這個情景;在苦惱中,在悲傷中,在悔恨中,在絶望中,他記得這個情景。「爸爸!爸爸!跟我說說話吧,親愛的爸爸!」他又聽到了這些話,看見了那張臉。他看到它垂落到顫抖的雙手上,聽到那拖長的、低微的哭聲向上傳來。
他已經垮台了,永遠也不能振作起來了。他在世上遭受破產的黑夜過去之後,明天不會升起太陽;他家庭恥辱的污點永遠也無法洗淨;謝謝上天,沒有什麼能使他死去的孩子復活。可是,他在過去是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來的——而這又可以使過去本身完全不同,雖然他現在很少想到這一點——;他本可以很容易創造幸福的,但他卻多年來一意孤行,把它轉變為災禍了;這完全是他本人一手造成的;一想到這些,他內心深處就會感受到劇烈的痛苦。
啊!他是記得這個情景的。那天夜裡,雨在屋頂上下着,風在門外哀號,在它們憂鬱的中已經有了預知。他現在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事情。他現在知道是他招致了這場降臨在他頭上的災禍,這比命運最沉重的打擊更能使他的頭往下低垂。他曾把他天真的女兒的心中的每一朵可愛的花朵都摧殘掉,現在這些凋謝的花朵都像雪一般地落在他的身上;這時候他知道應該拒絶什麼,拋棄什麼了。
他想到了她,當那天夜裡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到家中時她的情形。他想到了她,在這座被遺棄的房屋中所發生過的所有事件中她的情形。他現在想到,在他周圍的所有的人與物當中,只有她一個人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的兒子已經長眠在墳墓中;他的高傲的妻子已經墮落成為一個品性敗壞的女人;他的諂媚者與朋友已經變為最可惡的壞蛋;他的財富已經消失;甚至連庇護他的牆壁也像陌生人一樣地看著他。只有她一個人總是向他投來那同樣溫柔、親切的眼光。是的,直到最近,而且一直到最後。她從來沒有對他改變過——他也從來沒有對她改變過——,他已經失去她了。
當所有這些——他寄託在幼小兒子身上的希望。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的財產——一個個在他心中消失的時候,啊,他過去看見她時籠罩在她前面的迷霧是怎樣消散的啊!她真正的面貌是怎樣顯示在他面前的啊!啊,如果他過去曾經愛她就像愛他的兒子一樣,失去她就像失去他的兒子一樣,並已把他們一起埋葬在他們早年的墳墓中的話,那麼她呈現在他面前的情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清清楚楚了!
他在高傲的情緒中——因為他仍然是高傲的——聽任社會隨意地離棄他。當社會拋開他的時候,他也把它擺脫掉。不論它的臉向他表示憐憫還是漠不關心,他都同樣躲開它。不論是哪種情形,他都以同等程度避開它。除了他曾經趕走的那一個人外,他沒有想到過任何人能成為他不幸中的伴侶。他將會對她說些什麼,或者她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安慰,他都從來沒有考慮過。但是他總是知道,如果他允許的話,那麼她是會真誠地對待他的。他總是知道,她會比其它任何時候都更愛他;他同樣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天性就是這樣的,這就跟他相信他的頭頂是天空一樣確鑿無疑;他在孤獨中坐在那裡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這樣思考着。這些話一天又一天地向他訴說著;這種認識一夜又一夜地向他顯示着。
毫無疑問,在收到她年輕丈夫的信並肯定她已走了以後,這種情形就已開始了(不論曾有一段時候這一過程進行得多麼緩慢)。然而——他在破家蕩產的時候仍然是這麼高傲,或者說當他記起她的時候,他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本可以屬於他、但卻無法贖回地遺失了的東西一樣來記起的——,如果他能在隔壁房間裡聽到她的的話,那麼他也是不會走到她那裡去的。如果他能在街道上看到她,她除了跟平時那樣看他一下,不能再做別的事情的話,那麼他就會露出他往日冷若冰霜、毫不寬恕的臉色從她身旁走過,不跟她講話或改變一下臉上的表情的,雖然他的心不久就會破碎。不論他最初對她的婚姻或對她的丈夫在思想上曾激起多大的波瀾,他的憤怒是多麼強烈,但這一切現在都已過去了。他主要想到的是那本可以發生的事情和那實際上並沒有發生的事情。實際上已經發生的事情,總的來說,就是:他已失去了她,並且他被悲傷與悔恨壓倒了。
現在他覺得他有兩個孩子曾經在那座房屋中生下來;在他與那光禿的、寬闊的、空蕩蕩的牆壁之間,有一根令人傷心的,但卻難以割斷的紐帶,它聯結着兩個童年和兩重損失。當這個感覺最初在他心中紮下根來的時候,他曾經想在當天晚上就離開這座房屋——他知道他必須走,但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但是他決心再待一夜,在夜裡再漫步穿過這些房間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