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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普欽太太這時穿著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戴着黑色軟帽,圍着披肩,朦朦朧朧地呈現出一片黑色的形象;她私人的財產已經捆紮好了,她的椅子(董貝先生過去最心愛的椅子,是拍賣時用極為便宜的價錢買下來的)已經被搬到臨街的大門,正在等待今天夜間駛往布賴頓去的、為私人服務的單馬載貨馬車,它將按照私人合同開來把她送回家去。
不一會兒,它來了。首先把皮普欽太太的全部服裝送進車裡,收拾妥當,然後把皮普欽太太的椅子送進去,安放在幾束乾草中間一個方便的角落裡,因為這位可愛的女人想在旅途中坐在這張椅子裡。接下來,是把皮普欽太太本人送了進去,神色陰沉地坐到她的位子上。在她冷酷的灰色眼睛中閃射出一絲陰險的光,好像她已預料到即將嘗到塗有奶油的烤麵包片和熱排骨的滋味,並享受折磨與壓制年幼的孩子們、責罵可憐的貝里以及在她那妖魔的城堡中的其他樂趣了。當單馬載貨馬車離開這裡的時候,皮普欽太太几乎大笑起來;她整整黑色的邦巴辛毛葛裙子,讓自己在安樂椅的坐墊中間平靜下來。
這座房屋已完全成為一個廢墟,耗子已全部從裡面逃走了,沒有一隻留下。
波利在這座荒廢的公館中雖然是孤單的——因為在這些關閉着的房間裡(他過去的主人就躲藏在裡面),她沒有人可以來往交談——,可是她並沒有長久孤獨下去。已經是夜間了;她在女管家的房子裡正坐著縫補東西,想法忘掉這座房屋目前何等淒涼的情景和它過去何等榮耀的歷史,這時候從前廳正門傳來了敲門聲;很響,只有在這樣空虛無人的地方纔能敲出這樣響亮的。開門之後,她在一位戴着窄小的黑色帽子的女士的陪同下,穿過發出回聲的前廳,走回來。這人是托克斯小姐。托克斯小姐的眼睛紅了。
「啊,波利,」托克斯小姐說道,「我剛纔到您那裡去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我得到您給我的口信;我稍稍安定了一下情緒,就立刻跟隨着您到這裡來了。這裡除了您以外,沒有別的人了嗎?」
「啊!一個人也沒有了,」波利說道。
「您見到他了沒有?」托克斯小姐輕聲問道。
「上帝保佑您,」波利回答道,「沒有;這許多日子他都沒有露面。他們告訴我,他從不離開他的房間。」
「他們有沒有說,他病了?」托克斯小姐問道。
「沒有,夫人,據我瞭解,除了思想苦惱外,他沒有病,」
波利回答道,「可憐的先生,他思想上一定很不好受!」
托克斯小姐萬分同情,簡直說不出話來。她不是個嬰兒,但是年齡和獨身生活並沒有使她變得暴戾無情。她的心地是很和善的,她的憐憫心是很真誠的,她的尊敬是很真實的。在她的裝有一顆沒有光澤的眼睛的小金盒下面,托克斯小姐內心的品質比許多外表上不那麼奇怪的人們更為高尚;那些最美麗的外表和最鮮艷的外殼在那偉大的收割者①進行收割的過程中都紛紛倒下了,而這種品質則要比它們長壽得多。
①指死亡。
托克斯小姐待了好久才走,那時波利拿着一支蠟燭,照着沒有了地毯的樓梯,目送着她走進街道,心裡很不願意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房屋,很不願意閂上沉重的門閂,讓它那震耳的打破屋中的寂靜,然後悄悄地走去睡覺。可是這一切波利全都做了;到了早上,她在那些掛下窗帘、光線幽暗的房間中的一個房間裡面,按照他們的建議,準備着飯菜等各種事情,然後離開,直到第二天早上同樣的鐘點才回到這裡來。房間裡有鈴,但從來也沒有聽到它響過;雖然她有時可以聽到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可是那腳步卻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第二天托克斯小姐很早就回到這裡來了。從這天起,托克斯小姐開始準備美味的菜餚——或者對她來說是美味的菜餚——,以便在第二天送進這些房間裡去,她把這當成她的一份工作。她從這個工作中得到很大的滿足,所以從那時起就定時照例來做它。她每天在她的小籃子中帶了各種上等的佐料來,那是她從那位頭上撒了發粉、繫了一根辮子的已故的主人留下的數量不多的儲存中挑選出來的。她也帶了用捲髮紙包着的幾片冷肉、羊舌頭和半隻鷄來,供她自己用餐;她和波利一起分享這些食品,並在這座耗子已全都逃走的廢墟中度過她的大部分時間;每聽到一個,她就驚恐得躲藏起來,並像犯人一樣偷偷地進來和出去,這一切只是想要對那位她所愛慕的、已經破落的對象表示忠誠。他並不知道這個情況;除了一位可憐的、純樸的婦女之外,全世界都不知道這個情況。
可是少校知道,正因為沒有人知道這個情況,少校就感到格外開心。少校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有時派本地人去觀察這座公館的動靜,並打聽到董貝目前的處境。本地人向他報告了托克斯小姐忠誠的表現,少校聽後哈哈大笑,几乎都要窒息。從那時起,他的臉色更加發青,永不褪色,並且經常一邊鼓着他那龍蝦般的眼睛,一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自言自語說道,「他媽的,先生,這女人天生是個白痴!」
那位窮困潦倒的人,是怎樣孤獨地度過他的時光的呢?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哭聲吧!」他是記得的。它現在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比其餘所有的一切都更沉重。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雨在屋頂上下着,風在門外哀號,在它們憂鬱的中也許已有了預知。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