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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他說道,「我明天來。同時我將考慮一下這件事,我們怎樣進行最好。也許·您·也·將·會考慮這件事,親愛的哈里特,同時,——同時,——請您也稍稍考慮一下與這事有關的我。」
他陪她走到門口,她的一輛轎式馬車正在那裡等着她。當馬車離開以後,他回到樓上來的時候,如果房東太太的耳朵不聾的話,那麼她就能聽到他喃喃自語地說道,我們都是受習慣支配的奴隷,當一個老單身漢是一個使人傷心的習慣。
大提琴躺在兩張椅子中間的沙發上;他把它拿起來,沒有移開空着的椅子,在原先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來用低沉的演奏着,同時望着另一張空着的椅子慢悠悠地搖晃着腦袋,時間很久很久。他通過樂器表露出的感情起初雖然非常感傷動人,溫柔多情,但跟他看著那張空着的椅子時臉上表露出的感情相比,那就算不了什麼了;他臉上表露出的感情十分誠摯,他不得不採用卡特爾船長的辦法,不止一次用袖子去擦臉。但是大提琴伴隨着他的心情,漸漸地轉到了《和睦的鐵匠》①這支音調優美的曲子上;他把它拉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後來他紅潤與安祥的臉孔就像一位真正的鐵匠的鐵砧上的真正的金屬一樣閃閃發光了。總而言之,大提琴和那張空椅子一直成為他單身生活的伴侶,直到將近午夜。當他坐下吃晚飯的時候,大提琴豎立在沙發的一角,似乎懷着難以形容的智慧,通過它那鈎形的眼睛,向那張空椅子遞送着秋波,它那挺凸的肚子裡充滿了一大群和睦的鐵匠的和睦氣氛。
①《和睦的鐵匠》(HarmoniousBlacksmith)是英籍德國作曲家亨德爾(GeorgeFridericHandel,
1685-
1759年)所寫的一個曲子。
哈里特坐上她租來的轎式馬車,離開莫芬先生的家以後,馬車伕抄了一條對他顯然並不陌生的路線,穿過了好多曲曲彎彎的偏僻小路,再通過近郊的一段路,最後到達一個空曠的地方;那裡在一些花園中間,有幾間樸素的、小小的舊房屋,他在其中的一間房屋的花園門口停住,哈里特下了車。
她輕輕地拉了一下鈴,應聲前來的是一位神色憂傷的女人;她臉色蒼白,眉毛豎起,頭低垂在一邊;她看到哈里特,行了個屈膝禮,領着她穿過花園,走到房屋跟前。
「今天夜裡您的病人怎樣了,護士?」哈里特問道。
「我擔心不好了,小姐。啊,有時候我見到她多叫我聯想起我舅舅的貝特西·簡!」臉色蒼白的女人懷着悲喜交集的心情回答道。
「在哪方面?」哈里特問道。
「在所有方面,小姐,」那一位回答道,「只有一點不同,她是個成年人,而貝特西·簡走到死神的門口時,還只是個孩子。」
「可是您曾告訴我她痊癒了,」哈里特溫柔地說道,「所以就更有理由懷着希望了,威肯姆太太。」
「啊,小姐,對於那些情緒快樂,能夠懷有希望的人來說,希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威肯姆太太搖搖頭,說道,「我自己的情緒不好,產生不出希望,但我對這沒有任何怨恨。我羡慕那些享有這種幸福的人們!」
「您應當設法快活一些,」哈里特說道。
「非常感謝您,小姐,」威肯姆太太愁眉苦臉地說道,「如果我是個性格快活的人,那麼現在這種寂寞的狀況——請原諒我說得這麼直率——,也會使這點快活在二十四小時內從我的心裡完全失去;可是我根本不是這種性格的人。我寧肯這樣。我以前曾經有過一點快樂的情緒,它已經在幾年以前在布賴頓失去了,我覺得這對我反倒更好。」
確實,這就是接替理查茲大嫂給小保羅當保姆的威肯姆大嫂。她認為,在皮普欽太太家裡發生了那樁不幸事件之後,她本人倒是因禍得福。這個非常美妙和考慮周到的古老制度,由於長期承襲的舊俗慣例,已成為神聖不可侵犯;它通常總是把它所能找到的那些最憂鬱寡歡、令人不快的人們挑選出來充當青年導師、傳道士、女舍監、教務助理生、病床護士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正由於這個緣故,威肯姆太太就得到了護士這個很好的職務,她的品德受到了很多欽佩她的親戚們的推薦。
威肯姆太太揚起眉毛,頭歪向一邊,用蠟燭照着道路,上了樓,走到一間乾淨、整潔的房間裡;這間房間通向另一間燈光幽暗、裡面擺有一張床的房間。在第一個房間裡,一位老太婆坐在打開的窗子旁邊,獃獃地向黑漆漆的窗外凝視着。在另一個房間裡,有一個人的身形,伸開四肢,躺在床上;這個人曾經不怕風雨,在冬夜裡走路,現在卻只能憑她那長長的黑髮才能辨認出來;在她那毫無血色的臉孔和周圍所有白色物體的襯托下,那頭髮顯得更黑了。
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個衰弱的身軀!當哈里特走進去的時候,那雙眼睛多麼熱切、多麼明亮地轉向了門口,射出了多麼明亮的光芒;那個有氣無力、抬不起來的腦袋是多麼緩慢地在枕頭上轉過去啊!
「艾麗斯!」客人用溫柔的說道,「我今天是不是來晚了?」
「雖然你總是來得早早的,但我總覺得您似乎來晚了。」
哈里特在床邊坐下,把手擱在床邊那只消瘦的手上。
「您好些了嗎?」
威肯姆太太站在床的另一頭,像個鬱鬱不樂的鬼怪一樣,極為堅決、有力地搖着頭,否定這個說法。
「這無關緊要!」艾麗斯露出一絲淡弱的微笑,說道,「今天好一些還是壞一些,只不過是一天的差別罷了——也許還差不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