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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星星暗淡,晨光熹微,他站在馬車中,回頭看,可以分辨出他所走過的道路,並注意到在遼闊的原野上看不見一個趕路的人。不久天大亮了,太陽照亮了麥田和葡萄園。從路旁石頭堆邊臨時性工棚裡出來的一個個工人正在這裡那裡修着公路或吃着麵包。不久農民們出來幹活或趕市集,或懶洋洋地靠在破舊的茅舍門邊,悠閒地注視着他從旁經過。然後他看到一個驛站,前面是深及踝骨的泥漿,四周是冒着熱氣的糞堆和很大的半毀壞的房屋;面對著這個優雅的景色的是一座巨大的、古老的石頭城堡,它沒有樹木遮蔭,發出耀眼的光,有一半窗子已遮上窗帘,綠色的霉懶散地在城堡上面蔓延,從圍了欄杆的陽台一直擴展到塔樓上滅火器的錐形尖端。
他鬱鬱不樂地蜷縮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一心只盼望着車子快快地跑;只有當周圍是一片空曠的田野的時候,他才會站起來,站上整整一英里的路程,並往後看;——他就這樣往前趕着路,依舊把那些思想暫時擱置起來,往後推到將來一個不確定的時候,同時依舊常常被那些沒有目的的思想苦惱着。
羞恥、失望與失敗折磨着他的心。他不斷擔心被追趕上或被碰見(因為他毫無根據地甚至連對面路上朝他走過來的行人都害怕),因此心情十分沉重。夜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畏懼和憂愁,到了白天它們又毫不減弱地重新返回。單調的鈴鐺聲和馬蹄聲,他那毫無變化的焦急和無益的憤怒,周而複始的害怕、懊悔與痛苦,這一切他覺得這次旅行像是個夢幻,在這夢幻中,除了他自己的痛苦外,沒有什麼是真實的。
這是一個夢幻,在這夢幻中有一條漫長的道路,它伸向一直不斷向後退、永遠也不能到達的地平綫;在這夢幻中有路麵舖砌得很壞的城鎮,在丘陵上面和下面都有;人們從黑暗的門戶與沒有擦亮的窗子中露出臉來;身上濺滿污泥的母牛和公牛一行行地系在那裡等待出賣;它們相互用頭角頂撞着,哞哞地叫着;有時它們遲鈍的頭遭到大頭棒的敲打,那是可以把頭打破的;在這夢幻中,有橋樑、十字架、教堂、驛站;新的馬正很不願意地開始從事艱苦的勞役;最後一個驛站的馬身上冒着熱氣,嘴裡喘着氣,正低垂着頭,憂鬱地站在馬廄門邊;在這夢幻中,有小小的墓地,墳墓上的黑十字架東倒西歪,墳上枯萎的花圈愈來愈少了;然後在這夢幻中又是漫長的、漫長的道路,伸延到山上和山下,一直伸向變化莫測的地平綫。
在這夢幻中有早晨、中午和日落;有夜晚和新月的升起。在這夢幻中,漫長的道路暫時被拋在後面,馬車走上了一條凹凸不平的鋪石的道路,馬蹄敲打着它的路面,馬從上面跑過去;他抬頭仰望,看到一座巍峨的教堂鐘樓聳立在一些房屋的屋頂之上;他從馬車中出來,匆匆忙忙吃點東西,喝幾口酒,它卻不能使他快活起來;他從一群乞丐中間徒步走過去——眼皮顫動的瞎子由老太婆領着走,她們舉着蠟燭照着他們的臉;他看到白痴的女孩子、跛子、癲癇病人、癱瘓病人——;在這夢幻中,他從嘈雜吵閙的中間經過,並從座位上望出去;他看到仰望着他的臉孔和伸過來的胳膊,突然害怕認出一個追趕他的什麼人從他們當中擠出來;然後在這夢幻中,又是在漫長的道路上飛快地奔馳;他遲鈍、麻木地在馬車角落裡蜷縮着身體,或者站起身來,看一看月光正微弱地照耀着那條同樣無窮無盡、伸向許多許多英里以外的道路中的一段,或者往後看看,有誰跟隨而來。
在這夢幻中,他從來沒有睡去,而只是有時眼睛沒有合上,打個盹兒,然後突然間驚跳起來,大聲地回答着一個想象中的聲音。在這夢幻中,他咒罵自己到這裡來,咒罵自己逃走,咒罵自己讓她走掉了,咒罵自己沒有跟他見面,向他挑戰。在這夢幻中,他不共戴天地埋怨整個世界,但主要是埋怨他自己。在這夢幻中,當他被馬車向前拉去的時候,他灰心喪氣的情緒使周圍的一切事物都顯得黯然失色。
這是個狂熱的夢幻,過去的事物與當前的事物亂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他往日的生活與現在的逃亡攙合為一體。在這個夢幻中,他正瘋狂地急忙趕往他應該前去的一個什麼地方。在這個夢幻中,舊時的情景突然跳進一路上穿行過的新鮮風光中。在這個夢幻中,當他沉思默想著過去和遙遠的事情的時候,他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見到的現實的景物,而是厭倦不堪地感覺到,它們把他弄得糊里糊塗;在它們消失之後,它們的形象仍擁擠在他發熱的頭腦中。
這是個夢幻,在這個夢幻中,發生着一個接一個的變化,但卻仍然是那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和馬蹄聲;他得不到休息。城鎮和鄉村,馬,馬車伕,丘陵和河谷,光明和黑暗,大路和鋪石路,高地和山谷,雨天和晴天,但卻仍然是那單調的鈴鐺聲,車輪聲,馬蹄聲,他得不到休息。這是個夢幻,在這個夢幻中,馬車終於沿著行人較多的道路,往遙遠的首都跑去;它從古老的大教堂旁邊飛跑過去;從道路上的小城鎮和村子中間急穿過去,現在這些小城鎮不像先前那麼稀疏;當路過的行人看著他的時候,他隱蔽地坐在角落裡,斗篷蓋到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