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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的得得聲和馬車的搖晃反映出逃亡者慌忙與混亂的思想。他身外的一切是模糊不清的,他心中的一切也是模糊不清的。物體在迅速飛過,彼此融合,模糊難辨,在紛雜混亂中不見了,消失了!在路旁不斷變化着的零零落落的籬笆與村舍外面,是一片昏暗的荒地。在他心中出現而又立即消逝的變動的形象外面,是一個廣袤無邊的世界,充滿了恐懼、憤怒和未能得逞的奸詐。偶爾,從遙遠的侏羅山脈①山風的呼嘯聲,在平原上逐漸消失。有時他在想象中覺得那猛烈的、可怕的恐怖又猛襲過來,吹刮過去,使他的血都變冷了。
①侏羅山脈(Jura):一譯汝拉山脈,是法國與西班牙之間的山脈。
車燈發射出微光,照射在晃動着的馬頭上,它與身影模糊的車伕以及他的飄動的上衣混雜交錯,形成了上千種模糊不清的形狀,這與他的思想狀態倒是十分相似的。那些熟悉的人們的身影,以他所記得的姿態,彎着身子,坐在辦公桌和帳冊前面;他從他那裡逃出來的那個人或伊迪絲呈現出奇怪的幻影;在鈴鐺聲與車輪聲中,那些過去說過的話現在正在不斷重複說著;時間與地點的概念混亂了:昨夜好像是一個月以前,一個月以前又好像是昨夜;家鄉一會兒遠在天邊,一會兒又近在眼前;動盪,紛爭,慌忙,黑暗,他心中和他的周圍全都是一片混亂。——嗨!嘿!在黑暗的原野上飛快地奔跑過去;塵土像浪花般飛揚,渾身冒着熱氣的馬噴着鼻息,向前猛衝,彷彿每匹馬背上都騎着一個魔鬼似的,在發狂似的勝利中在黑暗的道路上飛奔過去——奔向哪裡去呢?
那不可名狀的驚恐又加速襲來;當它過去的時候,鈴鐺在他耳朵裡響着:「到哪裡去?」飛輪在他耳朵裡轟鳴着:「到哪裡去?」所有的喧閙與聲響都在重複着這同一個喊聲。燈光和影子像頑童似地在馬頭上跳舞。現在決不能停下來;現在決不能放慢速度!向前,向前!在黑暗的道路上拉著他瘋狂地向前奔跑!
他不能按照任何一個特定的目的來思考。他不能把一個思考的問題與另一個思考的問題分開,要想每次對一個問題細想一分鐘也不可能。他本想得到肉慾的滿足來補償自我抑制方面的損失,這一打算已經破滅了;有一個人曾經真誠地、寬洪大量地對待他,但是他的高傲的言語與神色他好多年來一直銘記在心(因為虛偽與狡猾的人經常在暗地裡輕視與厭惡他們所奉承的對象,經常憎恨他們所表示的尊敬,他們知道那是毫無價值的),他對這個人的叛逆已經失敗了;——這些是首先浮現在他心中的問題。對那位使他陷入圈套、為自己報仇雪恨的女人的憤怒一直暗暗埋藏在他的心頭;對她進行報復的各種粗略的、荒誕的計劃浮現在他的腦中;可是所有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所有這些思想全都是急急匆匆,相互矛盾的。甚至當他這樣狂熱地、無益地思考着的時候,他一直懷着一個念頭,就是他最好暫時什麼也不想,而把這些推遲到將來一個什麼不確定的時候再去考慮。
然後,在董貝先生第二次結婚之前那些往昔的日子又在他的記憶中出現。他記起他曾經妒嫉那個男孩子;他又曾經多麼妒嫉那個女孩子;他曾經多麼狡猾地在被他愚弄的人的周圍劃了一個圈子,把所有想闖進來的人阻擋在遠處;除了他本人之外,誰也不能越過它。然後他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難道只都是為了現在像一個被追捕的賊一樣,從那位可憐的、被他愚弄的人那裡逃走嗎?
他本可以自殺來懲罰自己的懦怯,可是這種懦怯正好就是他失敗的真正的陰影,與它是不能分開的。他相信他的詐騙計劃已被完全粉碎;他知道他已成了另一個人手中可憐的工具;想到這些他就好像癱瘓似地渾身無力。懷着無能為力的狂暴勁頭,他對伊迪絲發怒,他恨董貝先生,也恨他自己;
可是他還是逃跑了,不能做其他事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聽著後面的車輪聲。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想象中彷彿感覺到,這車輪聲愈來愈響了。他終於對這點深信不疑,就喊道,「停下!」他寧肯停下耽誤時間,對自己不利,也不願意處在這種狐疑不定的狀態中。
這喊聲立刻使馬車、馬和馬車伕在路中間停了下來。
「見鬼!」馬車伕回過頭,喊道,「怎麼回事?」
「聽,那是什麼?」
「什麼?」
「那?」
「啊,老天爺,安靜點,你這可惡的土匪!」他對一匹搖着鈴鐺的馬說道,「什麼?」
「後面。是不是另外一輛馬車正飛奔過來?那裡!那是什麼,聽到了嗎?」
「你這長得跟豬頭一樣的惡棍!安安靜靜站着!」他對另一匹馬說道;這一匹馬咬了另一匹馬,那一匹馬又驚嚇了另外兩匹;它們向前猛衝過去,然後又倒退回來。
「沒有什麼往這邊來。」
「沒有什麼嗎?」
「沒有什麼,只是天快亮了。」
「我想您說得不錯。真的,我現在什麼也沒聽到了。繼續趕路吧!」
在馬身上散髮出的煙霧騰騰的熱氣之中半隱半現的馬車開始慢吞吞地前進;馬車伕因為在前進道路中被不必要地阻留了好些時間,不高興地從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鞭子上裝上一條新的皮條。然後「嗨!嗬!嗨!嘿!」,又一次狂野地飛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