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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消失了;從他離開的腳步聲來判斷,他正走到小客廳裡去,這時他的頭和肩膀又出乎意料之外地好像從深淵中浮現了出來,顯然,他唯一的目的是再重複問一句:「他淹死了,是不是,寶貝?」因為他用溫柔的、憐憫的語調說完這些話之後,就不見了。弗洛倫斯很遺憾,她在這裡避難,無意中在她的保護人的心中喚醒了這些聯帶的回憶(儘管這是十分自然的),她坐在船長在上面擺着望遠鏡、歌曲集和其他珍藏物品的小桌子前面,回想著沃爾特和過去跟他有關的一切,直到她非常想躺到床上,沉沉地睡去為止。可是當她孤獨地懷唸著她曾愛過的那些死者時,在她的腦子中一次也沒有閃現過家的念頭,一次也沒有想過可能回去,一次也沒有想過它還依舊存在,或她的父親還繼續住在它的屋頂下面。她看到他那次毆打她的情景。她過去不論發生各種事情仍然珍惜着的父親的那最後未滅的形象,已從她心中被奪走了,損傷了,毀滅了。一想到它,對她來說是那麼可怕,因此她捂上眼睛,哆嗦地避開對那個行動和幹出那個行動的那只殘酷的手的一星半點的回憶。如果在這之後,她那可愛的心還能保存他的形象的話,那麼它一定破碎了;但是它不能;這空虛就由一種瘋狂似的恐懼所填補,這種恐懼是迫不得已從與這一形象有關的一切碎片中逃出來的,這種恐懼是只能從受到如此委屈的愛的深處才能產生出來的。
她不敢往鏡子裡看;因為一看到她胸前留下的發黑的斑痕就會使她害怕自己;彷彿在她身上有一種什麼邪惡的東西似的。她在黑暗中急忙用顫抖的手把它捂上,把疲乏的頭躺倒在枕頭上哭着。
船長長久沒有去睡。他在店舖裡和在小客廳裡走來走去,走了整整一個鐘頭。當他好像由於這種踱步鎮靜下來的時候,他臉色莊嚴、沉思地坐下來,從祈禱書中念那些在海上適用的祈禱文。這不是能輕易唸完的;善良的船長是一位唸書唸得非常慢而又不肯馬馬虎虎的人,時常在遇到一個難詞的時候停下來,說一些鼓勵自己的話,如「喂,我的孩子!拿出堅強的意志來!」或「沉着氣,愛德華·卡特爾,沉着氣!」這對幫助他克服所有困難起了很大的作用。另外,眼鏡大大地妨礙了他的視力。可是儘管有這樣一些不利的條件,船長還是十分認真地把祈禱文全部唸完,直到最後一行,而且是懷着真誠的感情念的。唸完之後,他十分贊同這些祈禱文,然後懷着平靜的心情,露出十分仁厚的面容,在櫃檯下躺下睡覺(但他在睡覺前曾到樓上去,在弗洛倫斯房門口靜聽了一會兒)。
船長在夜間到樓上去過幾次,瞭解他所保護的人是不是睡得安寧;有一次,在拂曉的時候,他發現她醒了,因為她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時,曾問是不是他。
「是的,我的小姑娘夫人,」船長用低沉與粗糙的回答道。
「你一切都好嗎,我的鑽石?」
弗洛倫斯謝謝他,說,「是的。」
船長不能失去這樣有利的機會,因此就把嘴唇對著鑰匙孔,像低沉的風聲一樣,向裡面說道,「可憐的沃爾!淹死了,是不是?」在這之後,他離開了,又在床上躺下,一直睡到早上七點鐘。
整個這一天他還是不能擺脫他那不安與為難的神態。雖然弗洛倫斯在小客廳裡忙着做針線活,已比前一天平靜與安定了。几乎每次當她從針線活中抬起眼睛的時候,她都注意到船長在看她,並沉思地撫摩着下巴。他不時地把扶椅拉近她的身邊,彷彿要跟她談什麼很機密的事情似的,但不時地又把它拉開,好像下不定決心怎樣開始談似的;整個一天,他就乘着這條不堅固的小船在小客廳裡轉圈,不止一次碰到護壁板或內室的門,在很苦惱的情況下擱淺了。
一直到薄暮的時候,卡特爾船長才終於在弗洛倫斯身邊完全拋了錨,開始有些條理地談起來。這時候,壁爐裡的火光照射到這小房間的牆壁和天花板上,照射到陳列在桌子上的茶盤和帶托的茶杯上,同時照射到她的朝向火焰的平靜的臉上,在她眼中充滿的淚水中反射出來;船長這樣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
「您從來沒有到海上去過吧,我的乖乖?」
「沒有,」弗洛倫斯回答道。
「唔,」船長懷着崇敬的心情說道,「海是非常有威力的自然現象。在海的深底有許多奇異的東西,我的寶貝。想一想風在怒號、波濤在洶湧時的海吧。想一想暴風雨之夜一片漆黑時的海吧,」船長莊嚴地舉起鈎子,說道,「那時候除非是白亮亮的閃電把它照出來,否則您就伸手不見五指,那時候您坐在船上,穿過暴風雨和黑暗,向前漂着,漂着,漂着,彷彿您面對著前方,永遠永遠地向着沒有盡頭的世界漂去,阿門!當您找到這句話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有時候,我的美人兒,一個人會對他同桌吃飯的夥伴說(請先翻一下書),‘狂暴的西北風颳起來了,比爾,聽呀,它在怒號!我多麼可憐那些被刮到岸上去的不幸的人們啊,願上帝幫助他們吧!’」這一段形容海洋恐怖現象的引語,船長是用最使人感動的語調說出來的,最後他響亮地說了一聲「做好準備!」
「您遇到過可怕的暴風雨嗎?」弗洛倫斯問道。
「當然,我的小姑娘夫人,我遇到過不少險惡的氣候,」船長哆嗦地擦着頭,說道,「我經受過狂風駭浪的沖打。不過——不過我不想談我自己,而是想談談我們親愛的孩子,」他向她移近一些,「沃爾,親愛的,他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