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是用各種語言寫的,但是經理卡克先生把它們全都看過。如果董貝父子公司的辦公室中有什麼東西他·不·能看的話,那就好像一副牌中缺少了一張似的。他差不多匆匆溜上一眼就把一個信件看過,然後一邊看一邊把一封信和另一封信分在一起,把一件業務和另一件業務搭配在一起,同時在小堆上增添上新的材料,這很像一個看一眼就能把好多牌認出來的人,在配牌之後,就在心中設想好它們如何組合一樣。作為打牌的搭檔來說,他是有些太狡猾了;作為打牌的對手來說,他是太老奸巨猾了,經理卡克先生就這樣坐在從天窗斜照到他身上的陽光中,獨自玩着他的紙牌。
一長條夏日的陽光照射到桌子和地面,桌子和地面彷彿是一個彎曲的日晷儀,坐在陽光中取暖的經理卡克先生本人是這個日晷議上唯一的身形;雖然不論野貓還是家貓都沒有玩牌的天性,但這時候的經理卡克先生卻從頭到腳都很像是隻貓。他的頭髮和連鬢鬍子一直缺乏色澤,在明亮的陽光中就比平時更加顯得暗淡,更加像那沙色的玳瑁貓身上的毛了;他的長長的指甲削得漂亮、尖利;他生性厭惡任何細小的污點,所以不時停下來注視着正在落下的微塵,把它們從他光滑的手上或光亮的亞麻布衣服上拂去;經理卡克先生態度狡猾,牙齒鋭利,腳步柔軟,眼睛機警,舌頭油滑,心地殘酷,服裝漂亮,他就這樣極為堅定和耐心地坐在那裡工作,彷彿他正在一個耗子洞口守候着似的。
終於他把所有的信件都處理完了,只有一封他留着準備仔細閲讀。經理卡克先生把比較機密的信件都鎖到一個抽屜裡以後,按了一下鈴。
「為什麼是·你應聲前來?」他這樣接待他的哥哥。
「信差出去了。除了他,就數我的職位最低了,」這是恭順的回答。
「除了他,就數你的職位最低了?」經理卡克低聲說道,「不錯!這是我的莫大光榮!那裡!」
他指着那一堆拆開的信件,在扶手椅中不屑一顧地轉開身子,把手上拿着的那封信的封印撕破。
「對不起,我不打攪你了,詹姆士,」他的哥哥收集着信件,說道,「不過——」
「哦,你想跟我說話,我早知道這點。唔?」
經理卡克先生沒有把眼睛抬起來,也沒有把它們轉向他的哥哥,而是繼續停留在那封信上,雖然他還沒有把它展開。
「唔?」他尖刻地重複了一聲。
「我為哈里特感到不安。」
「哈里特是誰?哪一位哈里特?我不認識叫這名字的人。」
「她身體不好,最近變化很大。」
「她好多年以前就變化很大,」經理回答道,「這就是我所要說的一切。」
「我想如果你肯聽我說一說——」
「為什麼我要聽你說,約翰哥哥?」經理回答道,他在最後四個字上加上諷刺的強調語氣,同時把頭一仰,但沒有抬起眼睛。「我告訴你,哈里特·卡克好多年以前就已在她的兩個兄弟之間作出了選擇。她可以後悔這一點,但是她必須繼續堅持下去。」
「別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她真的後悔了。我要是暗示這樣的事,我真是極大的忘恩負義了,」那一位回答道,「雖然,請相信我,詹姆士,我和你一樣為她作出的犧牲而難過。」
「和我一樣?」經理喊道,「和我一樣嗎?」
「我為她的選擇——為你所說的她的選擇而難過,就和你為它而發怒一樣,」職位低的那一位說道。
「發怒?」另一位露出寬闊的牙齒,重複道。
「不高興。你愛用什麼字眼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沒有冒犯你的意圖。」
「你不論做什麼事情都在冒犯我。」他的弟弟突然繃著臉、皺着眉頭向他怒目而視,回答道;片刻之後又露出了比先前更寬闊的微笑。「勞駕你,把這些公文拿走吧。我忙着。」
他的禮貌比憤怒尖刻得多,所以職位低的那一位就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在門口停住,向四周看了一下,說道:
「當你第一次正當地表示憤怒和我第一次蒙受恥辱的時候,哈里特曾經徒勞地試圖在你面前為我求情;後來她離開了你,詹姆士,來分擔我的不幸的命運;在她用錯了的感情的影響下,她把她自己獻身給一位身敗名裂的弟弟,因為沒有她他就沒有什麼人了,他就會死去;那時候她年輕,漂亮。我想如果你現在看到她——如果你肯去看她的話,她會引起你的欽佩和憐憫的。」
經理低着頭,露出牙齒,似乎想要回答無足輕重的什麼閒聊似地說一句,「哎呀,這是真的嗎?」可是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們在那些日子裡,你和我都這麼想,她將在年輕的時候出嫁,過幸福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另一位繼續說道,「啊,如果你知道她是多麼愉快地拋棄了這些希望,她是多麼愉快地在她所走上的道路上前進,一次也沒有往後回顧的話,那麼你就決不會再說她的名字在你的耳朵裡是陌生的了。決不會的!」
經理又低下頭,露出牙齒,似乎要說,"這確實了不起!
你真使我大吃一驚!"可是他又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約翰·卡克溫和地問道。
「說你要走了嗎?」笑嘻嘻的弟弟回答道,「如果你肯行個好,那就請吧。」
約翰·卡克嘆了一口氣,正慢吞吞地走出門口,這時他弟弟的聲音又把他在門檻上留住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