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別說了,」布林伯博士說道。「真不害羞。」
「董貝先生會原諒一位妻子的偏心的,」布林伯夫人露着迷人的微笑,說道。
董貝先生回答道,「一點也不」;可以認為,他這話是指她的偏心來說的,而不是指他的原諒來說的。
「一位母親說這些話也許似乎也是令人驚異的,」布林伯夫人重新說道。
「這樣一位母親,」董貝先生說道,一邊有些概念不清地像是對科妮莉亞表示恭維地鞠了一個躬。
「不過說真的,」布林伯夫人繼續說道,「我想如果我能認識西塞羅,成為他的朋友,在他幽居的圖斯庫盧姆①(風光美麗的圖斯庫盧姆!)跟他談談話,那麼我就可以甘心樂意地死去了。」
①圖斯庫盧姆(Tusculum):古羅馬城市,在羅馬東南
24公里處。公元前一世紀,西塞羅在此有一別墅,他的哲學著作《圖斯盧姆談話錄》(TusculanaeDisputationes)就是在這裡完成的。
學術上的熱誠是很富於感染力的,董貝先生也有些相信,他的情況也完全是這樣的;皮普欽夫人的性情正像我們所看到的,一般來說,並不是愛遷就別人的,可是甚至連她也發出了一個介乎呻吟與嘆息之間的小聲,彷彿她想說,在秘魯礦井破產之後,除了西塞羅之外,沒有其他人能成為她持久的安慰了,但西塞羅確實會是一盞戴維的安全礦燈①。
科妮莉亞通過眼鏡看著董貝先生,彷彿她很想在他面前引出幾段大家提到的這位權威的語錄來似的。但是如果她懷有這個打算的話,那麼它也被這時的敲門聲所破壞了。
「是誰?」博士問道。「啊!請進,圖茨;請進。這是董貝先生,先生。」圖茨鞠了個躬。「真是個巧合!」布林伯博士說道。「在我們面前有一個開頭的和一個末尾的。阿爾法和烏米加②。這是我們年紀最大的學生,董貝先生。」
①戴維的安全礦燈:英國著名化學家漢弗萊·戴維(HumfreyDavy,
1778-
1829年)于
1815年發明的防煤氣爆炸危險的礦燈。
②阿爾法和烏米加(AlphaandOmega)分別是希臘字母表中頭一個字母α和最後一個字母C。
博士很可以稱他為年紀最大和個子最高的學生。因為他至少比其他任何孩子高出一個肩膀。他發現自己處在陌生人當中,臉紅得厲害,同時吃吃地大聲笑着。
「我們小小的門廊又增加了一個人,圖茨,」博士說道,「董貝先生的兒子。」
小圖茨又臉紅了。他發現周圍一片肅靜,大家正等着他說點什麼,於是就對保羅說,「您好嗎?」聲音十分低沉,態度十分羞怯,因此如果一個小羊能吼叫的話,那麼也不會比他更使人吃驚的了。
「勞駕您對菲德先生說,圖茨,」博士說道,「請他為董貝先生的兒子準備幾冊初級讀本,並給他分配一個便于學習的坐位。我親愛的,我想董貝先生還沒有參觀過宿舍吧。」「如果董貝先生願意到樓上去,」布林伯夫人說道,「我將十分自豪地把催眠之神的領土帶給他看。」
布林伯夫人是一位十分和藹有禮的女士,身材瘦削而結實,頭上戴了一頂用藍色材料做成的便帽;她說完之後,就跟董貝先生和科妮莉亞動身到摟上去,皮普欽夫人則跟在後面,眼光敏鋭地往四處張望,在尋找她的敵人——那位男仆。
他們走了以後,保羅坐在桌子上,用手抓住弗洛倫斯,膽怯地看著博士,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房間裡的各處;博士則背靠着椅子,像平時一樣地把一隻手插進上衣的胸間,另一隻手拿着一本書在讀着,那書離他有一隻胳膊的距離。這種讀書態度中有一些很可怕的東西。這是堅決地、不動感情地、永不改變地、冷冷淡淡地從事工作的方式。它使博士的臉色顯露出來。當博士懷着好意向作者微笑着,或者皺着眉頭或搖搖頭,向作者做着怪臉的時候,他好像是在說,「別跟我說了,老兄;我知道得比您更清楚,」這時他臉上的神色是可怕的。
圖茨站在門外,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就炫耀地觀察着他的表的齒輪,又數數半克朗一枚的硬幣。但是時間沒有過多久;因為當布林伯博士正好要換換他繃緊的肥腿的位置,彷彿要站起來的時候,圖茨就迅速地溜掉,再也沒有回來了。
不久就聽到董貝先生和他的嚮導一邊談着話,一邊走下樓來:不一會兒他們就走進博士的書房。
「我希望,董貝先生,」博士放下書本,說道,「您會贊同我們所作的安排。」
「安排得好極了,先生,」董貝先生說道。
「確實很不壞,」皮普欽太太說道,她決不肯給予過多的讚揚。
「布林伯博士和夫人。」董貝先生轉過身來說道,「在您們的許可下,皮普欽太太將不時來看看保羅。」
「皮普欽太太什麼時候願意來都行,」博士說道。
「永遠高興見到她,」布林伯夫人說道。
「我想,」董貝先生說道,「我已給你們增添了不少麻煩,現在我可以走了。保羅,我的孩子,」因為保羅坐在桌子上,他就走到他的跟前,說道,「再見。」
「再見,爸爸。」
董貝先生握到他手裡的那只無精打采、漫不經心的小手跟那張愁悶的臉奇怪地很不協調。可是董貝先生跟這臉上悲傷的表情沒有關係。它不是對他表示的。不是的,不是的。它是對弗洛倫斯表示的——完全是對弗洛倫斯表示的。
如果董貝先生由於財富而表現傲慢自大的時候曾經結下什麼難以安撫的冤家,這位冤家在仇恨之中立意要對他進行無情報復的話,那麼即使是這樣的冤家也可能把這時董貝先生那高傲的心受到折磨的極度痛苦看作是對他過去所受創傷的一種補償了。
他向他的男孩子彎下身去,親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