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獵人在林中入了一槍,獵物掉下來,他衝上去抓住。他的靴子碰到一個兩尺高的蟻巢,毀了螞蟻的住處,螞蟻和它們的卵散得遠遠的……螞蟻中最有智慧的,也永遠理解不了獵人靴子這個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東西,它以難以置信地迅速闖進它們的住處,還伴以一束髮紅的火光……」
「……因此,死生,永恆,對於其器官大到足以理解它們的人類來說,都是些很簡單的事物……」
「盛夏,一隻蜉蝣早晨九點鐘生,傍晚五點鐘死,它如何理解夜這個字呢?」
「讓它再活五個鐘頭,它就看見和理解什麼是夜了。」
「我就是這樣,死於二十二歲。再給我五年的生命,讓我和德·萊納夫人一起生活,」
他像靡非斯特那樣地笑了。「討論這些重大的問題真是發瘋!」
「第一,我是虛偽的,就好像有什麼人在那兒聽似的。」
「第二,我剩下的日子這樣少了,我卻忘了生活和愛……唉!德·萊納夫人不在;可能她丈夫不讓她再來貝藏鬆了,不讓她繼續丟臉了。」
「正是這使我感到孤獨,而不是因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不凶惡、不渴望報復的天主。」
「啊!如果他存在……唉!我會跪倒在他腳下。我對他說:我該當一死;然而,偉大的天主,善良的天主,寬容的天主啊,把我的女人還給我吧!」
這時夜已很深。他平靜地睡了一、兩個鐘頭以後,富凱來了。
于連覺得自己既堅強又果斷,像一個洞察自己的靈魂的人一樣。
第四十五章「別讓人把可憐的夏斯一貝爾納神甫叫來,我不想要這種惡作劇,」他對富凱說;「他會三天吃不下飯的。設法給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不搞陰謀詭計的。」
富凱正焦急地等着他開口呢。凡是外省輿論所要求的種種,于連都做得很得體。儘管懺悔神甫選得不當,但有德·福利萊神甫暗中幫忙,于連在牢裡還是受到了聖會的保護;他若是機靈些,是可以逃出去的。但是牢裡的惡劣空氣起了作用,他的智力減退了。
這使他在德·萊納夫人回來時感到更加幸福。
「我的責任首先是為了你,」她一邊說,一邊吻他,「我從維裡埃逃出來了……」
于連對她沒有一丁點兒無謂的自尊心,把他的種種軟弱合盤托出。她對他既溫柔又可愛。
晚上,她一走出監獄,就讓人把像抓住獵物一樣抓住于連不放的年輕教士叫到她姑媽家;由於他只是想在貝藏松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女人中取得信任,德·萊納夫人很容易地說服他去博雷一勒歐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禱。
于連的愛情之過度和瘋狂遠非語言可以形容。
靠了金錢,利用並且濫用她姑媽,一個出了名的、富有的篤信宗教的女人的信譽,德·萊納夫人獲準每天兩次探望他。
聽到這個消息,瑪蒂爾德妒意大發,直至喪失理智。德·福利萊先生向她承認,他的勢力還沒有達到無視一切禮儀的程度,不能讓人準她每日不止一次地去探望她的朋友。瑪蒂爾德讓人跟着德·萊納夫人,好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德·福利萊德先生用盡了一非常靈活的頭腦所能想出的一切辦法,向她證明於連配不上她。
經受着這種種痛苦的煎熬,她反而更愛他了,几乎每天都跟他大吵大閙。
對於這個他如此不尋常地連累了的可憐女孩子,于連想竭盡全力做個正直的人,一直到底;然而,他對德·萊納夫人的狂熱的愛情每時每刻都不放過他。他找出的理由站不住腳,不能說服瑪蒂爾德相信德·萊納夫人的探訪是純潔的,他就對自己說:「這齣戲應該快要結束了,如果我掩飾不住我的感情,這倒是我的一個藉口。」
德·拉莫爾小姐獲悉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死了,德·塔萊先生,那個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對瑪蒂爾德的失蹤說了些難聽的話,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前去請他收回。德·塔萊先生把一些寫給他的匿名信拿給他看,信裡充滿了巧妙地串聯起來的種種細節,可憐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實真相。
德·塔萊先生又鬥膽開了幾句不夠委婉的玩笑。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怒不可遏,痛不欲生,提出的賠禮道歉的要求過于苛刻,百萬富翁寧可進行決鬥。愚蠢勝利了,巴黎那些最配人愛的人之一,還不滿二十四歲,就這樣死於非命。
他的死在於連日漸衰弱的心靈上留下一種奇怪的,病態的印象。
「可憐的克魯瓦澤努瓦,」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對待我們的確是很通情達理,很誠實正直;您在您母親的客廳裡幹出那些輕率的事情之後,他本應恨我,找我的麻煩,因為跟着輕蔑來的仇恨通常都是狂暴的……」
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死改變了于連關於瑪蒂爾德的未來的一切想法;他用了幾天工夫向她證明,她應該接受德·呂茲先生的求婚。「這個人靦腆,但是不過分偽善,」他對她說,「他肯定會加入求婚者的行列。比起可憐的克魯瓦澤努瓦來,他的野心要平凡些,持久些,他家裡沒有公爵領地,娶于連·索萊爾的寡婦不會有任何困難。」
「而且是一個蔑視偉大的激情的寡婦,」瑪蒂爾德冷冷地反唇相譏,「因為六個月的生活,已經足夠讓她看到,她的情人愛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他們一切不幸的根源。」
「您這就不公正了,德·萊納夫人的探視將向為我請求特赦的巴黎律師提供特殊的理由;他將描繪兇手如何受到受害者的關懷。這會產生效果的,也許有一天您會看到我成了一出情節劇的主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