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您這個傻瓜,」公爵說,一邊走了進來。他這句話說得那麼好,那麼威風凜凜,于連不由得想到,知道如何對僕人發脾氣乃是這位大人物的全部本領。于連抬起眼睛,隨即又垂下了。他猜出了新來的人的重要性,擔心盯着他看是不謹慎的舉動。
這位公爵五十歲年紀,穿戴如浪蕩子,走起來一蹦一蹦地。他的腦袋狹長,鼻子很大,面呈鈎狀,向前突出。要比他的神情更高貴、更空洞,也難。他一到,會議就開始。
德·拉莫爾先生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于連對於相貌的觀察。「我向諸位介紹索萊爾神甫先生,」侯爵說,「他的記憶力驚人,一個鐘頭之前我才跟他談到他有幸擔負的使命,為了證明他的記憶力,他背出了《每日新聞》的第一版。」
「啊!那位可憐的N……的國際新聞,」房主人說。他急忙拿起報紙,表情滑稽地看著于連,竭力顯示自己很重要:「背吧,先生,」他說。
一片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于連;他背得滾瓜爛熟,背了二十行,「夠了,」公爵說,那個目光如野豬樣的小個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為他剛落座,就指了指一張牌桌,示意于連把它搬到他身邊。于連帶著書寫用具坐下了。他數了數,十二個人坐在綠檯布周圍。
「索萊爾先生,」公爵說,「您到旁邊的屋子裡去,一會兒有人叫您。」
房主人顯得頗不安,「護窗板沒有關上,」他稍稍壓低聲音對旁邊的人說,又對於連愚蠢地喊道,「從窗口看也沒有用。」于連想,“我至少是被捲進了一樁陰謀。幸好不是通向格萊沃廣場的那種。如果有危險,我也應該去,為了侯爵就更應該去。
如果我有機會彌補我那些瘋狂之舉將來會給他帶來的煩惱,那該多好!”
他一邊想著他那種種的瘋狂和他的不幸,一邊察看周圍的環境,直看得牢記在心,永遠不忘。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他根本沒聽見侯爵對僕人說街道的名字;侯爵乘了一輛封閉的馬車,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
于連這樣想啊想,想了好久。于連所在的客廳,牆上張着紅色天鵝絨帷幔,飾有很寬的金綫。靠牆的小桌上放著一個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爐上擺着德·邁斯特先生的《論教皇》,切口涂金,裝幀豪華。于連打開書,免得人家說他在聽。
隔壁房間裡,說話的聲音有時很高。終於,門開了,有人叫他。
「請你們記住,先生們,」主席說,「從現在起,我們是在德·某某公爵先生面前說話。這位先生,」他指了指于連,「是一位年輕的教士,忠於我們的神聖事業,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們的發言的每一句話複述出來。」
「請先生發言,」他說,指了指態度慈祥、穿著三、四件背心的那個人。于連覺得直呼背心先生更來得自然。他攤開紙,寫了很多。
(這裡作者原想放一頁刪節號,「那樣未免不雅,」出版者說,「對一本如此淺薄的書來說,不雅就是死亡。」)是掛在文學脖子上的一塊石頭,不出六個月,就會讓它沉下去。在妙趣橫生的想象中有了政治,就好比音樂會中放了一槍。聲音不大,卻很刺耳。
它和任何一種樂器的聲音都不協調。這種政治必然會惹惱一半讀者,並使另一半讀者生厭,他們已經在早晨的報紙上讀到了更專門、更有力的政治了……”
「如果您的人物不談政治,」出版者又說,“那他們就不是一八三
0年的法國人了,您的書也就不像您要求的那樣是一面鏡子了
于連的記錄有二十六頁,下面是一個大為減色的摘要,因為依例要刪去可笑之處,太多了會顯得討厭或不大真實(參閲《法庭公報》)。
穿好幾件背心、態度慈祥的那個人(可能是位主教)常微微一笑,於是他那包着晃晃噹噹的眼皮的眼睛就射出一種奇特的光,表情也比平時來得果斷。這個人,人家讓他第一個在公爵(「什麼公爵呢?」于連心想。)面前發言,顯然是要陳述各種觀點,履行代理檢察長的職責。于連覺得他游移不定,沒有明確的結論,人們也常常這樣指責那些法官們。
討論中,公爵甚至就此責備他。
一番道德和寬容哲學的說教之後,背心先生說:
「高貴的英國,在一個偉大人物、不朽的皮特的領導下,為了阻止革命,已經花費了四百億法郎。請會議允許我稍許直率地談談一種令人不偷快的意見,英國不大懂得,對付波拿巴這樣的人,尤其是當人們只靠一大堆良好願望來反對他的時候,惟有個人手段才具有決定性……」
「啊!又在讚美暗殺!」房主人不安地說。
「饒了我們吧,您那一套感傷的說教,」主席生氣地喊道,那對野豬眼射出了一道凶光。「說下去,」他對背心先生說。主席的腮幫和額頭氣得發紫。
「高貴的英國,」報告人接下去說,「如今已被拖垮,每個英國人在付麵包錢之前,必須先支付用來對付雅各賓黨人的那四百億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威靈頓公爵,」一個軍人說,擺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
「求求你們,靜一靜,先生們,」主席高聲說道,「如果我們還爭論不休的話,讓索萊爾先生進來,就是多餘的了。」
「我們知道先生有很多想法,」公爵惱了,一邊說,一邊望着插話者,從前拿破崙手下的一位將軍。于連看出這句話影射一件極具侮辱性的個人隱私。大家都微微一笑,變節的將軍看來要大發雷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