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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始未有聞,僚也,友也;既得所聞,從而師事之,表所聞也。始而未信師學于存日,晚生也;師沒而學明,證于友,形于夢,稱弟子焉,表所信也。吾兄初擬吾黨承顏本體太易,並疑吾師之教。年來翕聚精神,窮深極微,且閉關三年,而始信古人之學不顯待旦,通晝夜,合顯微而無間。
試與裡人定圖徭冊,終日紛囂,自謂無異密室。乃見吾師進學次第,每于憂患顛沛,百煉純鋼,而自征三年所得,始洞然無疑。夫始之疑吾師者,非疑吾師也,疑吾黨之語而未詳也;今信吾師者,非信吾師也,自信所得而征師之先得也。則兄于吾師之門,一啟關鑰,宗廟百官皆故物矣。
稱入室弟子,又何疑乎?譜草承兄改削編述,師學惟兄與同,今譜中稱門人,以表兄信心,且從童時初志也,其無辭。
南浦之留,見諸友相期懇切,中亦有八九輩,肯向裡求入,可與共學矣。亦見其中有一種異說,為不覊少年,助其愚狂,故願與有志者反覆論正,指明師旨,庶幾望其適道。諸生留此,約束頗嚴,但無端應酬,終不出兄所料。已與柏泉公論別,決二十日發舟登懷玉矣。
兄第五簡復至,感一體相成之愛,無窮已也,仰謝仰謝!精詣力究,昨據兄獨得之功而言,來簡揭出四字以示,更覺反惕。謂:「康節收手太早,若在孔門,自不容停腳矣。」實際之言,真確有味,聞者能無痛切乎?別簡謂:「孟子不得為孔子徒,蓋嘆己不得親炙,以成速肖也。」誦言及此,尤負慚恐。
親炙而不速肖,此弟為兄罪人也。兄之所執,自有定見,敢不如教。閒中讀兄夜坐十詩,詞句清絶,造悟精深,珍味入口,令人雋永。比之宋儒感興諸作,加一等矣,幸教幸教!然中有願正者,與兄更詳之。
吾黨見得此意,正宜藏蓄,默修默證,未宜輕以示人。恐學者以知解承功未至,而知先及本體,作一景象,非徒無益,是障之也。蓋古人立言,皆為學者設法,非以自盡其得也。故引而不發,更覺意味深長。
然其所未發者,亦已躍如。何也?至道非以言傳,至德非以言入也。故歷勘古訓,凡為愚夫愚婦立法者,皆聖人之言也。為聖人說道,妙發性真者,皆賢人之言也。
與富家翁言,惟聞創業之艱。與富家子弟言,惟聞享用之樂。言享用之樂,非不足以歆聽而起動作也,然終不如創業者之言近而實也,此聖賢之辨也。調息殺機亥子諸說,知兄寓言,然亦宜藏默。
蓋學貴精,最忌駁。道家說「性命」,與聖人所間毫釐耳。聖人于家、國、天下同為一體。豈獨自遺其身哉?彼所謂「術」,皆吾修身中之實功,特不以微軀繫念,輒起絶俗之想耳。
關尹子曰:「聖人知之而不為。」聖人既知矣,又何不為耶?但聖人為道,至易至簡,不必別立爐灶,只致良知,人已俱得矣。知而不為者,非不為也,不必如此為也。夫自吾師去後,茫無印正。
今幸兄主張斯道,慨同志凋落,四方講會雖殷,可與言者亦非不多,但爐中火旺,會見有融釋時,毫釐滓化未盡,火力一去,滓復凝矣;更望其成金足色,永無變動,難也;而況庸一言之雜其耳乎?兄為後學啟口容聲,關係匪細,立言之間,不可不慎也。故敢為兄妄言之。幸詳述以進我。情關血脈,不避喋喋,惟兄其諒之。
前月二十五日,舟發章江。南昌諸友追送,阻風樵舍。五日入撫州,弔明水兄。又十日而始出境。
舟中特喜無事,得安靜構思,譜草有可了之期矣。乏人抄寫,先錄庚辰八月至癸未二月稿奉上。亟祈改潤,即付來手。到廣信,再續上。
出月中旬,計可脫稿也。龍溪兄玉山遺書謂:「初以念庵兄之學偏于枯槁,今極耐心,無有厭煩,可謂得手。但恐不厭煩處落見,略存一毫知解;雖無知解,略着一些影子;尚須有針線可商量處,兄以為何如?」不肖復之曰:「吾黨學問,特患不得手;若真得手。良知自能針線,自能商量。
苟又依人商量而脫,則恐又落商量知解,終不若良知自照刷之為真也。」云云。昨接兄回書,云:「好心指摘,感骨肉愛。」只此一言,知兄真得手矣;真能盡性盡仁,致踐履之實,以務求于自慊矣。
滄海處下,盡納百川,而不自知其深也;泰山盤旋,凌出霄漢,而不自知其高也。「良知」得手,更復奚疑?故不肖不以龍溪之疑而復疑兄也,兄幸教焉何如?舟中諸生問:「如何是知解?如何是影子?」洪應之曰:「念翁憫吉水瑤賊不均,窮民無告,量己之智足與周旋,而又得當道相知,信在言前,勢又足以完此,故集一邑賢大夫、賢士友,開局以共成此事。此誠出於萬物一體,誠愛惻怛之至情,非有一毫外念參于其中也。若斯時有一毫是非毀譽、利害人我,相參于其中,必不能自信之真而自為之力矣。
比非盡性盡仁,良知真自得手,烏足與語。此或有一毫影子,曰:我閉關日久,姑假此以自試,即是不倚靜知解。終日與人紛紛,而自覺無異密室,此即是不厭動知解。謂我雖自信,而同事者或未可以盡信,不信在人,於我無污,此即是不污其身之知解。
謂我之首事,本以利民,若不耐心,是遺其害矣;我之首事,本以宜民,若不耐心,是不盡人情矣;我之首事,本承當道之托,若不耐心,無以慰知己;此又落在不耐心之知解也。良知自無是非毀譽利害人我之間,自能動靜合一,自能人我同過,自能盡人之情,慰知己之遇。特不由外入,起此知解。毫釐影子與良知本體尚隔一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