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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故於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聖人之學不出乎盡心。
禪之學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以為是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蓋聖人之學無人己,無內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於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
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性為事,則固聖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聖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鶩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之說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為禪,而反仇仇視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為非而以非人者,是舊習之為蔽,而未可遽以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猶冥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
吾越多豪傑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于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為一言之。嗚呼!吾豈特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梁仲用默齋說
辛未
仲用識高而氣豪,既舉進士,鋭然有志天下之務。一旦責其志曰:「于呼!予乃太早。烏有己之弗治而能治人者!」於是專心為己之學,深思其氣質之偏,而病其言之易也,以「默」名庵,過予而請其方。予亦天下之多言人也,豈足以知默之道!然予嘗自驗之,氣浮則多言,志輕則多言。
氣浮者耀于外,志輕者放其中。予請誦古之訓而仲用自取之。
夫默有四偽:疑而不知問,蔽而不知辯,冥然以自罔,謂之默之愚;以不言餂人者,謂之默之狡;慮人之覘其長短也,掩覆以為默,謂之默之誣;深為之情,厚為之貌,淵毒阱狠,自托于默以售其奸者,謂之默之賊;夫是之謂四偽。又有八誠焉:孔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故誠知恥,而後知默。
又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夫誠敏於行,而後欲默矣。仁者言也訒,非以為默而默存焉。又曰:「默而識之」,是故必有所識也,終日不違如愚者也。
「默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者也。故善默者莫如顏子。「闇然而日章」,默之積也。「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
「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而默之道至矣。非聖人其孰能與于此哉!夫是之謂八誠。仲用盍亦知所以自取之?
示弟立志說
乙亥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於通曉也。因書以與之。
夫學,莫先於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隨俗習非,而卒歸於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聖人之志,然後可與共學。
」人苟誠有求為聖人之志,則必思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私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我之慾為聖人,亦惟在於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務去人欲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後可得而講。
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謂正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致志,惟先覺之為聽。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辯之;務求了釋,不敢輒生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苟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
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獨不師也。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聖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於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饑者之於食,求飽而已;病者之於藥,求愈而已;暗者之於燈,求照而已;跛者之於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聖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
雖至于「不踰矩」,亦志之不踰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