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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陽明之學,主致良知。而以知行合一、必有事焉為其功夫之節目。其言既詳盡矣,又因緣際會以功業顯。終明之世,馴至于昭代,常為學者宗師。
近世異學爭鳴,一知半解之士,方懷鄙薄程、朱氏之意;甚或謂吾國之積弱,以洛、閩學術為之因。獨陽明之學,簡徑捷易,高明往往喜之。又謂日本維新數巨公,皆以王學為嚮導,則於是相與偃爾加崇拜焉。然則陽明之學,世固考之詳而信之篤矣,何假不肖更序其書也哉!
雖然,吾於是書,因亦有心知其意,而不隨眾人為議論者,可為天下正告也。蓋吾國所謂學,自晚周、秦、漢以來,大經不離言詞文字而已。求其仰觀俯察,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如西人所謂學于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詞文學者,古人之言詞文字也,乃專以是為學,故極其弊,為支離,為逐末,既拘于墟而束于教矣。
而課其所得,或求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諸四海而不必準。如是者,轉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視返聽,歸而求諸方寸之中,輒恍然而有遇。此達摩所以有廓然無聖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廢之不早,而陽明居夷之後,亦專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
惟善為學者不然。學於言詞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學于自然。自然何?內之身心,外之事變,精察微驗,而所得或超於向者言詞文字外也。則思想日精,而人群相為生養之樂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備焉。
此天演之所以進化,而世所以無退轉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對待而後形焉者也。是故吾心之所覺,必證諸物之見象而後得其符。火之必然,理歟?顧使王子生於燧人氏之前,將炰燔烹飪之宜,未必求諸其一心而遂得也。
王子嘗謂:「吾心即理,而天下無心外之物矣。」又喻之曰:「若事父,非于父而得孝之理也;如事君,非于君而得忠之理也。」是言也,蓋用孟子萬物皆備之說而過,不自知其言之有蔽也。今夫水湍石礙,而砰訇作焉,求其聲于水與石者,皆無當也;觀于二者之衝擊,而聲之所以然,得矣。
故倫理者,以對待而後形者也。使六合曠然,無一物以接于吾心。當此之時,心且不可見,安得所謂理者哉?是則不佞所竊,願為陽明諍友者矣。雖然,王子悲天憫人之意,所見于答聶某之第一書者,真不佞所低徊流連,翕然無間言者也。
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當今日之世變乎!
魏君待吾言亟,則拉雜率臆,書以郵之。
(錄自《王陽明集要》,民國十五年上海群學社版)
王文成公全書題辭
章炳麟
至人無常教,故孔子為大方之家。心齋克己,誨顏氏也,則能使坐忘不改其樂。次如冉、閔,視顏氏稍逡巡矣。及夫由、賜、商、偃,才雖不逮,亦以其所聞自厲,內可以修身,外則足以經國。
故所教不同,而各以其才有所至,如河海之水然,隨所挹飲,皆以滿其腹也。宋世道學諸子,刻意欲上希孔、顏,弗能至。及明姚江王文成出,以豪傑抗志為學。初在京師,嘗與湛原明游,以得江門陳文恭之緒言。
文恭猶以心理為二,欲其泯合,而文成言心即理,由是徽國格物之論瓦解無餘,舉世震而愕之。
余觀其學,欲人勇改過而促為善,猶自孔門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聞斯行之,終身無宿諾,其奮厲兼人如此。文成以內過非人所證,故付之於良知,以發於事業者或為時位阻,故言「行之明覺精察處即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行」,於是有知行合一之說。此乃以子路之術轉進者,要其惡文過,戒轉念,則二家如合符。
是故行己則無忮求,用世則使民有勇,可以行三軍。蓋自子路奮乎百世之上,體兼儒俠,為曾參所畏。自顏、閔、二冉以外,未有過子路者。晚世顧以喭蔑之,至文成然後能興其界,邈若山河,金鏡墜而復懸。
余論文成之徒,以羅達夫、王子植、萬思默、鄒汝海為其師。達夫言:「當極靜時,覺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如長空雲氣,流行無所止極;如大海魚龍,變化無有間隔,無內外可指,無動靜可分,所謂無在無不在,吾之一身乃其發竅,固非形質所能限也。」子埴言:「澄然無念,是謂一念,非無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此所謂生生之真機,所謂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二公所見,則釋氏所謂「藏識恆轉如暴流」者。
宋、明諸儒,獨二公洞然燭察焉,然不知「藏識」當舍,而反以為當知我在,以為生生非幻妄。思默言易之坤者意也:「乾貴無首,而坤惡堅冰,資生之後,不能順乾為用,而以坤之意凝之,是為堅冰,是為有首,所謂先迷失道者也。」此更知「藏識」非我,由意根執之以為我。然又言「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命自我立,自為主宰」,是固未能斷意根者。
所謂儒、釋疆界邈若山河者,亦唯此三家為較然,顧適以見儒之不如釋爾。孔子絶四,無意、無必、無固、無我,教顏淵克己,稱「生生之謂易」,而又言「易無體」,易嘗以我為當在,生為真體耶?自宋儒已旁皇於是,文成之徒三高材,欲從之末由,以是言優入聖域,豈容易哉?豈容易哉?唯汝海謂:「天理不容思想,顏淵稱如有所立,卓爾,言如有,非真有一物在前,本無方體,何可以方體求得?今不讀書人止有慾障,而讀書更增理障,一心念天理,便受纏縛。爾祇靜坐放下念頭,如青天然,無點雲作障,方有會悟。」又言:「仁者人也,識仁者識吾本有之仁,不假想像而自見,毋求其有相,唯求其無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