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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是氣,又必養以充之。非是,則入于欲,入于欲,則學術、文章、事功之際雖或各有成就,然所謂客氣而非正氣也。考諸近代,若前明北地李獻吉之才,始忤劉瑾,其後不能不屈于欲,與寧庶人交通,幾陷大逆,其文章亦自崛強而不能進于古,殆亦客氣使然也。是時姚江王文成公亦忤劉瑾,投荒萬裡之外,卒不自摧,挫後累任督撫,削平大寇。
寧庶人之變,內通嬖倖,外結守臣,聲生勢張,動搖社稷。公經略措置,親冒失石,不逾時而芟夷底定。由是嫉娼橫興,讒口噂沓。又能屏營惕息,深自斂退;處九三惕若之時,而不失乎剛健中正之體,惟其養之有素,故能措之皆得當。
或乃謂其權詭縱橫,抑何誣也。公少好讀書,沉酣氾濫,穿穴百家,其文章汪洋渾灝,與唐宋八家抗行,歸安茅順甫定為有明第一,宋金華而下不論也。與北地同時者,茶陵李文正、新安程文敏,倡明古學,招致海內人士翕然歸之。公屹起東南,以學術事功顯而文章稍為所掩。
順甫出而公之文始有定論,幾几乎軼茶陵、新安而上之,雖北地余焰未息,而學者知所嚮往。韓子云:「其皆醇也,而後肆焉。」公之文可謂醇而肆者矣。先在南荒時,究心《理窟》,一日忽省于格物致知之旨,此又孟子知言之學也,故能吐其所得,作為文辭。
論者雖謂其雜于佛氏,然要不可謂尤其本者也。公五世孫天鈞重輯而刻之,屬序于余,故謹論其大略如此。康熙乙丑春三月崑山徐元文謹撰。
(錄自道光丙戌麗順藏板《王陽明先生全集》卷首)
王文成公文集原序
馬士瓊
古今稱絶業者曰「三不朽」,謂能闡性命之精微,煥天下之大文,成天下之大功。舉內聖外王之學,環而萃諸一身,匪異人任也。唐、宋以前無論已,明興三百年,名公鉅卿間代迭出,或以文德顯,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經緯殊途,事功異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奪三軍之氣,所云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惟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
夫子上承世德家學淵源,少而慧齊,長而敦敏,諸如子史百家、《陰符》韜略,年甫弱冠,博覽無遺。又能兼總條貫,置身于金聲玉振之林。自釋褐成進士,即以講學為己任,日與甘泉、龍溪諸公反覆究論,苦心提撕,如《傳習錄》、《大學或問》諸篇,惟以正心誠意立其綱,知行合一陰其旨,一時執經問業者幾遍天下。雖在遷謫流離、決勝樽俎之際,依然坐擁皋比,講學不輟,俾理學一燈,燦然復明,上接堯、舜、周、孔之心傳,近續濂、洛、關、閩之道統,繼往開來,直欲起一世之聾聵而知覺之。
迄今讀夫子《語錄》,有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其望道未見之心,振籜發蒙之念,雖歷千古而如見也,非天下之至德,其孰能與于此?武宗嗣統,年在沖齡,貂璫擅柄,流毒縉紳。端揆如劉、謝二公,及費、傅、方、胡諸君子,或罷歸,或遠戍,正氣銷沮,實繁有徒。而公以新進儒生,不避斧鉞,申救言官,批鱗極諫。伊時逆閹喪志,誓不甘心,縱為鬼為蜮,一任鴟張;朝餐九子之煙霞,夕汎錢塘之雪棹,優遊自得,何坦如也。
即至播遷絶域,無不履險如夷,殆曰天意,夫豈人謀。未幾,安化狂逞于始,宸濠繼叛于後;破南康,陷九江,圍皖城,欲順流而搗金陵;江之西,江之南,裂焰橫飛,人心風鶴,此乾坤何等時也。響非夫子捧撫閩之命,便宜行事,駐節吉安,勤王首倡,則宗社顛危,總不可問。卒賴以牽制之機,行間諜之計,進攻南昌,狐兔失穴,鄱湖一戰,鯨鯢授首;早已握勝算于一心,真足砥中流而擊楫者矣。
後此南贛之役,頑民向化;兩粵之役,苗峒格心;所與運籌調度者,不過文士屬吏。初不專恃兵威,總以昭宣德化,金戈所指,告厥成功,非天下之神武,其孰能與于此?至若措辭運藻,含英咀華,固曰抒寫性情,亦以闡揚義藴。夫子筆具扛鼎,閎中肆外,諸如牌文符檄類,皆以至誠之念發為文章。置腹推心,賢愚洞見;中孚所格,信及豚魚;即尾大如安宣慰,桀驁如盧受諸人,莫不回心革面伏縶軍門。
語云:「文之不宣,行之不遠」,益於此而征之。區區登高作賦,遇物能鳴,又屬公之緒餘所不屑與春華秋實逐艷爭綺者也,非天下之至文,其孰能與于此?雖然,瓊竊因之而有感矣。言夫子之功,功在社稷;言夫子之德,德在覺民。即錫以茅土,隆以師保,誰曰不宜!然能褫逆瑾之奸魂,而不能銷比匪之猜忌;能宣力於屏翰之中,而不能立身于廟堂之上;終使鞠躬盡瘁,歿而後已,此忠臣志士之所以興悲而後之憑弔者,不能無遺憾焉。
卒之穆廟登極,進謚復爵,神宗繼統,配享廟廷,正氣以伸,公論以定。彼若彬若寧及新都、永嘉輩,久矣與草木同朽腐耳。視夫子之屈在一時,伸在萬世者,其得失又當何如也!小子瓊六世祖大宗伯紫岩公與太夫子大塚宰龍山公共直講幄,同官南都,節義文章,誼存膠漆,家傳九老一圖,手澤依然,音容宛在,而先高祖越藩汝礪公、大參汝翼公,又與文成夫子同舉制科,兩世年譜,一時稱盛。瓊不肖,不能仰承先志,濫竽滕邑,敗績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