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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年光有限身」,劈空而來,語甚警煉。「一向」,即一晌,一會兒。片刻的時光啊,有限的生命!詞人的哀怨是永恆的,那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誰不希望美好的年華能延續下去呢?惜春光之易逝,感盛年之不再,這雖是《珠玉詞》中常有的慨嘆,而本詞中強烈地直接呼喊出來,便有撼人心魄的效果。緊接「等閒」句,加厚一筆。
詞中所寫的,不是生離,更不是死別,而只不過是尋常的離別而已!「等閒」二字,殊不等閒,具見詞人之深於情。短暫的人生中,別離是不只一次會遇到的,而每一回離別,都占去有限年光的一部分,詞人唯有強自寬解:「酒筵歌席莫辭頻」。痛苦是無益的,不如對酒當歌,自遣情懷吧。「頻」,謂宴會的頻繁。
葉夢得《避暑錄話》載,晏殊「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樂相佐」,「日以飲酒賦詩為樂,佳時勝日,未嘗輒廢」。「酒筵歌席」,即指這些日常的宴飲。這句寫及時行樂,聊慰此有限之身。過片二語,氣象宏闊,意境莽蒼,以健筆寫閒情,兼有剛柔之美,是《珠玉詞》中不可多得的佳句。
兩句是設想之辭。若是登臨之際,放眼遼闊的河山,徒然地懷思遠別的親友;就算是獨處家中,看到風雨摧落了繁花,更令人感傷春光易逝。語本李嶠《汾陰行》:「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作者不欲刻意去傷春傷別,故要想辦法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吳梅《詞學通論》特標舉此二語,認為較大晏的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勝過十倍而人未知之。
吳氏之語雖稍偏頗,而確是能獨具慧眼。此處「滿目山河」二語,「重、拙、大」兼而有之,《晏殊》中僅此而已。「不如憐取眼前人!」意謂去參加酒筵歌席,好好愛憐眼前的歌女。作為富貴宰相的晏殊,他不會讓痛苦的懷思去折磨自己,也不會沉湎于歌酒之中而不能自拔,他要「憐取眼前人」,也只是為了眼前的歡娛而已,這是作者對待生活的一貫態度。
本詞是《晏殊》的代表作。詞中所寫的並非一時所感,也非一事,而是反映了作者人生觀的一個側面: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無常;慨嘆空間和時間的距離難以踰越,慨嘆對已逝美好事物的追尋總是徒勞,山河風雨中寄寓着對人生哲理的探索。詞人幡然感悟,認識到要立足現實,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
這首詞又是《珠玉詞》中的別調。大晏的詞作,用語明淨,下字修潔,表現出閒雅蘊藉的風格;而本詞中,作者卻一變故常,取景甚大,筆力極重,格調遒上。抒寫傷春念遠的情懷,深刻沉着,高健明快,而又能保持一種溫婉的氣象,使詞意不顯得淒厲哀傷,這是本詞的一大特色。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晏殊詞作鑒賞
此詞雖含傷春惜時之意,卻實為感慨抒懷之情。
詞之上片綰合今昔,疊印時空,重思昔;下片則巧借眼前景物,着重寫今日的感傷。全詞語言圓轉流利,通俗曉暢,清麗自然,意藴深沉,啟人神智,耐人尋味。詞中對宇宙人生的深思,給人以哲理性的啟迪和美的藝術享受。
起句「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寫對酒聽歌的現境。從覆疊錯綜的句式、輕快流利的語調中可以體味出,詞人面對現境時,開始是懷着輕鬆喜悅的感情,帶著瀟灑安閒的意態的。但邊聽邊飲,這現境卻又不期然而然地觸發對「去年」所歷類似境界的追憶:也是和今年一樣的暮春天氣,面對的也是和眼前一樣的樓台亭閣,一樣的清歌美酒。
然而,似乎一切依舊的表象下又分明感覺到有的東西已經起了難以逆轉的變化,這便是悠悠流逝的歲月和與此相關的一系列人事。於是詞人不由得從心底湧出這樣的喟嘆:「夕陽西下幾時回?」夕陽西下,是眼前景。但詞人由此觸發的,卻是對美好景物情事的流連,對時光流逝的悵惘,以及對美好事物重現的微茫的希望。這是即景興感,但所感者實際上已不限于眼前的情事,而是擴展到整個人生,其中不僅有感性活動,而且包含着某種哲理性的沉思。
夕陽西下,是無法阻止的,只能寄希望于它的東昇再現,而時光的流逝、人事的變更,卻再也無法重複。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聯工巧而渾成、流利而含蓄,用虛字構成工整的對仗、唱嘆傳神方面表現出詞人的巧思深情,也是這首詞出名的原因。但更值得玩味的倒是這一聯所含的意蓄。
花的凋落,春的消逝,時光的流逝,都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雖然惋惜流連也無濟於事,所以說「無可奈何」,這一句承上「夕陽西下」;然而這暮春天氣中,所感受到的並不只是無可奈何的凋衰消逝,而是還有令人欣慰的重現,那翩翩歸來的燕子不就象是去年曾此處安巢的舊時相識嗎?這一句應上「幾時回」。花落、燕歸雖也是眼前景,但一經與「無可奈何」、「似曾相識」相聯繫,它們的內涵便變得非常廣泛,帶有美好事物的象徵意味。惋惜與欣慰的交織中,蘊含著某種生活哲理:一切必然要消逝的美好事物都無法阻止其消逝,但消逝的同時仍然有美好事物的再現,生活不會因消逝而變得一片虛無。只不過這種重現畢竟不等於美好事物的原封不動地重現,它只是「似曾相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