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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中人之所惋惜、恐懼的是一個意義更深廣、帶有永恆性的人生悲劇,而不僅僅是一次別離的痛苦。離別固然折磨人,但行人終有歸來之日,日後相逢之樂還可以補償今日相思之苦;至於人生短促、歲月無情,而居者與行者都會分離中老去,這卻是無可輓回、無可補償的,正所謂「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王國維《蝶戀花》)。這兩句詞,則對照眼前「芳草年年綠」之景,怨嘆人之不如花草。花落了,明年還會開;草枯了,明年還會綠;而人的青春卻一去不復返了。
鏡中的春容只會年年減色,不會歲歲更新。劉希夷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白頭吟》)說的也是這樣的意思。
此詞謀篇方面句句相承、環環相扣。上片因「憶郎」而「上層樓」,因「上層樓」而見「樓前芳草」,因芳草之「綠」而回憶郎袍之「綠」,再因去時之「袍」而想到風飄之「袖」。首句與次句的兩個「樓」字,緊相扣合;次句與第三句的兩個「綠」字,上下鈎連;第四句的「袖」字固與第三句的「袍」字相應,句中的「回頭」兩字也暗與第三句的「去時」兩字相承,針線綿密,過渡無痕。下片雖另起新意,卻與上片藕斷絲連。
因三、四兩句回憶起去時之袍,過片兩句就進一步想象今日之袍;過片兩句的上、下句間,則是因衣袍之「舊」而致慨于「顏色非長久」。接下來的兩句,更因袍色之不長久而想到「鏡中春」也不長久,再回溯上片「芳草年年綠」句,而有感於不如花草之年年常新。通篇脈絡井然,層次分明。
●謝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 張先
繚牆重院,時聞有、啼鶯到。
綉被掩余寒,畫閣明新曉。
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
徑莎平,池水渺。
日長風靜,花影閒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
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
鬥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
歡難偶,春過了。
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張先詞作鑒賞
此為艷遇詞。全詞結構井然,層次分明,先景後情:上片寫貴家池館春曉之景,下片寫郊遊艷遇相慕之情。夏敬觀評此詞云:「長調中純用小令作法」,別具一種風味。
起首一句,點出主人公的居處所。「時聞有」,承上句,乃由於高牆繚繞、院宇深邃的緣故,而接下句則為人春眼之中的緣故。這時而一聞的鶯啼把人喚醒了。「綉被掩余寒」,可見被未摺疊,而「畫閣明新曉」,天已大亮了。
「朱檻連空闊」句承「畫閣」而寫居處環境,與「繚牆重院」相應,雖富麗然而寂寥,其境過清。「飛絮知多少」暗點時令為暮春。這樣,春曉、恬睡、聞鳥,與「飛絮知多少」之景相連,就構成一個現成思路,間接表現出濃厚的惜春情緒。「徑莎平」句以下續寫暮春景象,路上長滿野草,池面漸廣,風平浪靜時,時有花影倒映。
「日長風靜」與「閒」字表現出落寞蕭索的氣氛。這幾句暗示出詞中人小園芳徑之上徘徊不定,百無聊賴的獨特情緒。
過片承上啟下。「塵香拂馬」,要去城南的玉仙現,一路上愁紅慘綠,偏又不期然而然地,「逢謝女,城南道」。兩人早已互相慕名的,而百聞不如一見,於是「一見慕悅」。她明艷絶倫,秀麗出於天然,「秀艷過施粉」,雖只微微一笑,便有無限嫵媚而其衣色鮮艷奪目,日暖衣薄,更顯示出其身段之窈窕,就連她隨身佩帶之玉飾,雕琢成雙蟬樣,也格外玲瓏可愛。
這裡以工筆重彩,畫出一個天生麗人,從中流露出一見傾心的愉悅。然而緊接六字「歡難偶,春過了」,是說有無窮後時之悔。從「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二句看,二人可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用筆變化,有相得益彰之妙。
作者並沒有花太多筆墨來寫二人相遇如何的交談或品樂,卻通過相顧無言的描寫將彼此的傾倒愛悅和相見恨晚的惆悵情緒表露得淋漓盡致。「春過了」三字兼輓上片,惜春之情與相見恨晚之悔打成一片,情景莫辯。
關於此詞的本事,《綠宿新話》捲上有一段引語,與此詞詞意大致相符:「張子野往玉仙觀,中路逢謝媚卿,初未相識,但兩相聞名。子野才韻既高,謝亦秀色出世,一見慕悅,目色相接。張領其意,緩轡久之而去。因作《謝池春慢》以敘一時之遇」。
●相思令 張先
蘋滿溪。柳繞堤。
相送行人溪水西。
回時隴月低。
煙霏霏。
風淒淒。
重倚朱門聽馬嘶。
寒鷗相對飛。
張先詞作鑒賞
這是一首意境淒迷朦朧的送別詞。全詞以景語結情,熔情入景。詞中選取滿溪之蘋繞堤之柳、低垂之月、霏霏之煙、淒淒之風、寂寒之鷗等景象,營造出一個朦朧的境界,有效地渲染、烘托出送者淒迷的心境。作者高超的藝術技巧,使得本詞獲得了獨特的藝術魅力,送別詞中別具一格。
起首一句,寫送行途中所見景象。「蘋滿溪。柳繞堤。」青蘋滿溪,其含意無異於芳草萋萋,亦是關別情。
垂柳繞堤,則暗示沿曲曲溪柳送行之遠。熔情入景,寓事于景,意藴包孕很豐富,語言卻極簡練,只六個字。「相送行人溪水西」承上,點明送行之事,也點明全詞的詞旨。千里送行,終有一別,「溪水西」就是送者不得不止、行人終於別去之處。
無限淒惘,見於言外,因為水西一別,行人已經漸行漸遠,則送者不得不返。歇拍即寫送者歸來所見景象:「回時隴月低。」隴月即山月,山月低垂,則天將拂曉。可見,送行之時是拂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