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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91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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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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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此信八月三十一在西伯利亞車中動手寫,直耽擱到今日才寫畢。在時間上,不在篇幅 上,要算得是一通太長的信了,一切請原諒罷!

弟自清,1931108日,倫敦。


  

二聖陶兄:這一回說給你我們過西伯利亞的情形。

平常想到西伯利亞,眼前便彷彿一片莽莽的平原,黯淡的斜陽照着,或者凜冽的北風吹 着,或者連天的冰雪蓋着。相信這個印象一半從《勅勒歌》來,一半從翻譯的小說來;我們 火車中所見,卻並不如此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夏天的緣故罷。荒涼誠然不錯,但沿路沒有 童山,千里的青綠,倒將西伯利亞化作平常的郊野了。只到處點綴着木屋,是向所未見。我 們在西伯利亞七日,有五天都下雨;在那牛毛細雨中,這些微微發亮的木屋是有一種特別的 調子的。

頭兩天是晴天,第一天的落日真好看;只有那時候我們承認西伯利亞的偉大。平原漸漸 蒼茫起來,它的邊際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無窮盡的樣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淺淺的 金光,像是一個海。我們指點着,這些是島嶼;那些是船隻,還在微風中動搖着呢。金光炫 爛極了,這地上是沒有的。勉強打個比喻,也許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 深深淺淺的調子,倒有些像名油畫家的畫板,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而每一點一堆都 可見他的精神,他的姿態。那時我們說起「霞」這個名字,覺得聲調很響亮,恰是充滿了光 明似的。又說到「晚霞」:「晚」的聲調帶一些冥沒的意味,便令人有「已近黃昏」之感。 L君說英文中無與「霞」相當的字,只能叫做「落日」;若真如此,我們未免要為英國人悵 惘了。

第二天傍晚過貝加爾湖;這是一個大大有名的湖,我所渴想一看的。記得郭沫若君的詩 裡說過蘇武在貝加爾湖畔牧羊,真是美麗而悲涼的想象。在黯淡的暮色中過這個寂寞的湖, 我不禁也懷古起來了。晚餐前我們忽見窗外很遠的一片水;大家猜,別是貝加爾湖吧?晚餐 完時,車已沿著湖邊走了。向北望去,只見渺渺一白,想不出那邊還有地方。這湖單調極 了。似乎每一點都同樣的平靜,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個鳥影。夜來了,這該是死之國 吧?但我還是坐在窗前獃看。東邊從何處起,我們沒留意;現在也像西邊一樣,是無窮的白 水。車行兩點多鐘,貝加爾湖依然在窗外;天是黑透了,我走進屋內,到底不知什麼時候完 的。

在歐亞兩洲交界處,有一段路頗有些中國意境,綿延不斷的青山與悠然流着的河水,在 幾里路中只隨意曲了幾曲。山高而峻,不見多少峰巒,如削成的一座大圍屏。車在山下沿著 河走;河岸也是高峻,水像突然掉下去似的。從山頂到河面,是整整齊齊的兩疊;除曲了那 幾曲外,這幾里路中都是整齊的。整齊雖已是西方的好處,但那高深卻還近乎中國的山水詩 或山水畫。河中見一狹狹的小舟,一個人坐著緩緩地划槳,那船和人都是灰暗的顏色;這才 真是中國畫了。


  
車中一間屋睡四個人,而我們只有三個。上車時想著能老占着一間屋就好。但晚上便來 了一個女人,像是做工的或種地的。她坦然睡了上鋪;這在國內是不會有的——我們不但是 三個男人,並且是三個外國人!第二天她下車了,來的是三等車中唯一的紳士;他大概因為 晚上我們出入拉門,擾他清夢,下一天搬到別屋裡去。以後來的是兵,兵我們都說與 兵有緣分呢。最後來了經濟學博士,他的名字,我還記得,是約瑟,是玩紙牌時要按名記 分,他告訴我們的。從前來者都只說俄國話,我們偶然也能答應一兩個字;是從萬國臥車公 司的指南上學來,如「不」「三個」「多少」之類。「不」字用得最多,伴着的是一搖頭。 這自然乾脆不過,但往往從此打斷了談話;到這地步,那一位大概不是站在門外窗口去看風 景,便是閉上眼睡覺。這位約瑟君卻不同,他除俄國話外,自己說還懂得法文;LH兩位都 懂法文,我們立刻覺得屋裡更有意思起來了。

但約瑟君的法文卻實在不夠用,他只能說些單字。LH兩位應付得很費力,可是他愛說 話極了,老是支支節節地談下去。他告訴我們,俄國報說漢口黨人燒了美孚煤油公司;又問 起好幾個中國人的名字。難為他記得住這些名字!有一個下午,他拿了紙筆,畫了地圖,和 我們議論天下大事。他說俄國從美國買機器,而賣糧食給它;中國從美國買糧食和日用品, 白讓它賺了錢去。他在地圖上點了幾點,寫着,「血!」「血!」說中國只能將血滴給美 國,沒有別的。他似乎以為中國全然美國化了,這樣東西也問「亞美利加?」那樣也問「亞 美利加?」甚至我送他一包香片,也問「亞美利加?」我們趕緊說「中國」,「中國」,才 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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