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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 14 / 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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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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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平屋與樓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我住的是東面的屋子,從窗子裡可以看見廚房裡 人的來往。這一天午飯前,我偶然向外看看,見一個面生的女用人,兩手提着兩把白鐵壺, 正往廚房裡走;韋家的李媽在她前面領着,不知在和她說甚麼話。她的頭髮亂蓬蓬的,像冬 天的枯草一樣。身上穿著鑲邊的黑布棉襖和夾褲,黑裡已泛出黃色;棉襖長與膝齊,夾褲也 直拖到腳背上。腳倒是雙天足,穿著尖頭的黑布鞋,後跟還帶著兩片同色的「葉拔兒」。想 這就是阿齊帶來的女用人了;想完了就坐下看書。晚飯後,韋小姐告訴我,女用人來了,她 的名字叫「阿河」。我說,「名字很好,只是人土些;還能做麼?」她說,「別看她土,很 聰明呢。」我說,「哦。」便接着看手中的報了。

以後每天早上,中上,晚上,我常常看見阿河挈着水壺來往;她的眼似乎總是望前看 的。兩個禮拜匆匆地過去了。韋小姐忽然和我說,你別看阿河土,她的志氣很好,她是個可 憐的人。我和娘說,把我前年在家穿的那身棉襖褲給了她吧。我嫌那兩件衣服太花,給了她 正好。娘先不肯,說她來了沒有幾天;後來也肯了。今天拿出來讓她穿,正合式呢。我們教 給她打絨繩鞋,她真聰明,一學就會了。她說拿到工錢,也要打一雙穿呢。我等幾天再和娘 說去。


  

「她這樣愛好!怪不得頭發光得多了,原來都是你們教她的。好!你們儘教她講究,她 將來怕不願回家去呢。」大家都笑了。

舊新年是過去了。因為江浙的兵事,我們的學校一時還不能開學。我們大家都樂得在別 墅裡多住些日子。這時阿河如換了一個人。她穿著寶藍色挑着小花兒的布棉襖褲;腳下是嫩 藍色毛繩鞋,鞋口還綴着兩個半藍半白的小絨球兒。我想這一定是她的小姐們給幫忙的。古 語說得好,「人要衣裳馬要鞍」,阿河這一打扮,真有些楚楚可憐了。她的頭髮早已是刷得 光光的,覆額的留海也梳得十分伏帖。一張小小的圓臉,如正開的桃李花;臉上並沒有笑, 卻隱隱地含着春日的光輝,像花房裡充了蜜一般。這在我几乎是一個奇蹟;我現在是常站在 窗前看她了。我覺得在深山裡發見了一粒貓兒眼;這樣精純的貓兒眼,是我生平所僅見!我 覺得我們相識已太長久,極願和她說一句話——極平淡的話,一句也好。但我怎好平白地和 她攀談呢?這樣鬱鬱了一禮拜。

這是元宵節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裡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 房裡。拿起報來,想再細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來了。她手裡拿着三四支顏色鉛 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靜靜地微笑着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刨在 哪裡?」一面將拿着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道,「在這裡;」我用手 指着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地躊躇了一 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鉋子裡刨給她看。 刨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於刨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着臉向 我。我窘極了。剎那間念頭轉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着頭皮搭訕着說,「就這樣刨好了。」 我趕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抬起來了。於是遠遠地 從容地問道,「你會麼?」她不曾掉過頭來,只「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 會。覺得應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 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於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屋裡。

我一直想著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裡走時,我發願我的眼將老跟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 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着一隻水壺,又 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着的女子。這全由於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 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裡說得好:「她 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綫,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綫,尤其 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着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裡 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灧灧的春水上打着圈兒。她的 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裡。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麼?那 麼,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裡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發不 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着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 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 一個人兒了。

午飯後,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只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位小姐在書房裡。我有意無 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你們怎知道她的志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為甚麼不念 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 」

「是的,」韋小姐笑着搶了說,「後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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