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料峭凜冽的冬日——我有多永恆的理由不忘記這個日子!幾個小時前下過雪,雪還積得不很厚,可以在地面上凍硬了。我窗外的海上吹着從北方來的大風。我想到那吹過人跡罕見的瑞士山地上的積雪的大風,我也把那僻靜的地方和荒涼的海上相比,想哪處會更寂寞。
「今天騎馬外出嗎,特洛?」我姨奶奶從門口探進頭來問道。
「是的,」我說道,「我就去坎特伯雷。今天可是騎馬的好日子呢。」
「我希望你的馬也這麼想,」我姨奶奶說道;「不過它眼下可垂着頭和耳朵站在門口,好像它更願獃在馬房裡呢。」
順便得提一句,姨奶奶讓我的馬留在禁地上了,但對驢子卻一點也沒有放寬。
「它等一下就會有精神了!」我說道。
「不管怎麼說,這旅行與它主人有好處,」姨奶奶看看我桌上的文稿說道,「啊,孩子,你在這裡坐了很多小時了!我平日讀書時從沒想過寫書有多費力呢。」
「有時,讀書也費力呢,」我接過來說道,「而寫作,它也有它讓人心怡神迷之處呢,姨奶奶。」
「啊!我知道了!」我姨奶奶說道,「野心,好聽的誇讚,同情,還有許多別的,我猜?嘿,得了吧!」
「關於愛妮絲的戀愛,」我站在她面前鎮靜地說道。她拍拍我肩頭,在我的椅子上坐下。「你有更多的消息嗎?」
「我想我有,特洛。」她先抬頭看看我才回答說。
「你認為消息確切嗎?」我問道。
「我認為很確切了,特洛。」
她那麼不眨眼地看著我,懷着游疑、或憐憫、或顧慮,我更抱定了堅定決心,努力向她做出愉快的樣子。
「還有,特洛——」
「什麼?」
「我相信愛妮絲就要結婚了。」
「上帝保佑她!」我高興地說道。
「上帝保佑她,」我姨奶奶說道,「還有她的丈夫!」
我馬上附和了一句,就告別了姨奶奶,輕輕走下樓,騎上馬跑開了。我比先前更有理由去做我決心要做的事了。
那冬日的騎行我記得多清楚!風從草上刮下的冰屑掃在我臉上,在凍硬的地上得得的馬蹄聲,凍得僵硬了的耕地,被微風攪動着點點旋轉又落入石灰坑的雪片,停在高坡上喘着氣、掛着叮噹響的鈴兒,噴着熱氣運乾草的牛馬;還有那就像畫在一塊巨大石板上那樣在暗暗天空背景下漸漸變白的高原斜坡和山巒!
我發現愛妮絲一個人在家。那些小女孩這時都回到她們自己的家去了,她一人正在爐邊看書。見我進來,她便放下書,像往常那樣歡迎我後,就拿過她的手工編織的籃子在一個老式的窗前坐下。
我靠近她在窗檯上坐下。我們談我正在做的事,以及什麼時候可望完成,還有我上次造訪後的進展。愛妮絲很高興。她笑着預言道,我將很快而太有名氣,以至她不能再這樣和我交談了。
「所以,我儘可能利用現在的時光,你知道,」愛妮絲說道,「在我還能和你談話時和你談話。」
我看著她的臉,她全神貫注于手上的活兒。她抬起她溫柔明亮的眼,看到我正在看她。
「你今天有心思呀,特洛伍德!」
「愛妮絲,我能不能把我的心思告訴你?我就是專為這個來的。」
她像以往我們認真討論問題時那樣放下手裡的針線活,集中注意力聽我說。
「我親愛的愛妮絲,你懷疑我對你的忠誠嗎?」
「不!」她帶著吃驚的神情答道。
「你懷疑我不像過去那樣對待你嗎?」
「不!」她像剛纔一樣答道。
「我回來時,最親愛的愛妮絲,我想告訴你,我欠你怎樣的恩惠,我對你懷有怎樣的熱情,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她輕輕地說道,「記得很清楚。」
「你有個秘密,」我說道,「告訴我吧,愛妮絲,」她垂下了眼,渾身發顫。
「哪怕我沒聽說——沒從你嘴裡聽說,愛妮絲,而是從別人嘴裡聽說,這似乎很奇怪——我也不會不知道,有一個人你對其給予了你那寶貴的愛情。不要把和你的幸福這麼密切相關的事隱瞞我吧!如果你能如你所說的、也像我認為的那樣信任我,讓我在這件比一切都更重要的事上做你朋友,做你兄長吧!」
她眼光中含着祈求(甚至是責備)地從窗前站起,好像不知要去哪一樣跑到房間另一頭,雙手摀住臉哭了起來,我的心像受了拷打一樣。
可是,這眼淚卻喚醒了我心中某種東西,喚起了某種希望。不知為什麼,這些眼淚和深埋在我記憶中的那平靜而悲哀的微笑聯合了起來,與其說是用恐懼和悲傷,不如說用希望震撼了我。
「愛妮絲!妹妹!最親愛的!我什麼地方做錯了?」
「讓我去吧,特洛伍德。我不太舒服,不太自在。我要慢慢告訴你——以後的時候,我寫信告訴你。可是別現在對我說。
別呀!別呀!」
我努力回憶起頭天晚上我對她談到她那不計回報的愛情時她說過的話。那好像是個我必須馬上將其尋遍的世界了。
「愛妮絲,我不忍看到你這樣,一想到我使你這樣,就特別使我不堪。我最親愛的姑娘,我覺得比人生一切東西都更寶貴的姑娘,如果你不快樂,就讓我分擔你的不快樂吧。如果你需要幫助或忠告,讓我來設法給你吧。如果你心負着重擔,讓我設法來減輕它。
我現在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你愛妮絲,又為誰呢?」
「哦,饒了我吧!我不舒服!以後再說吧!」我能聽到的就僅僅是這話。
不知是不是一種自私的錯誤情感促使我往下說?既然有了一綫希望,那麼是不是有一種我從不敢企盼的機會出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