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尤來亞那本不停搔着下巴的瘦長手指停了下來。
「或問問他,」米考伯先生說道,「他是不是在那裡燒過一個記事本。如果他說是的,那就問他,燒後的灰在什麼地方,要他問問威爾金·米考伯吧,他就可以聽到一種完全於他不利的證詞了!」
米考伯先生說這幾句話時的那種得意,很成功地嚇着了那個母親。她便很激動地叫道:
「尤利,尤利!要謙卑,講和吧,我親愛的!」
「母親!」他答道,「請你別說話,好嗎?你慌了神,不知道你自己說些什麼了,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麼。謙卑!」他看著我大聲重複道;「雖然我過去謙卑,我已使我們中的一些人謙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優雅地整了整包裹在領巾中的下巴,又繼續讀他的信。
「『二,·希·普已有好幾次,據本人知識、情報和信念來判斷——』」。
「可那是沒作用的,」尤來亞嘀咕道,並鬆了一口氣,「母親,你別說話。」
「不久,我們就要提出一種有·作·用的、足以了結你的東西來。」米考伯先生說道。
「『二,·希·普已有好幾次,據我的知識、情報、和信念來判斷,有系統地在各種記錄、帳本和檔案上偽造W先生的簽名;有一個顯著的例子可由我證明。就是,可以說,也就是說:』」
米考伯先生又對這種堆砌感到一種樂趣。雖然在他那種情形下,這樣的堆砌誠然好笑,但我應該說,這絶對不是他一個人才有的怪僻。我這一生在不少人身上發現了這種癖好,我認為這已成為一種公眾習慣了。比方,在宣誓時,宣誓人用了一串字眼來表達同一個意思,他似乎覺得很開心;比方他們極端厭惡,極端憎恨,極端反對,或諸如此類,等等。
舊時的詛咒也因為同一種原則而讓人大感興趣。我們談論文字的苛求折磨,但我們也喜歡苛求折磨文字;我們喜歡存上大批繁冗重複的字句供我們在重大時刻調用;我們覺得那看起來顯赫,聽起來動聽,就像在盛大節日裡;我們並不在乎僕人有什麼用,只要他們衣着光鮮、數量眾多就行,所以我們的文字是什麼意思或有什麼用並不要緊,只要能寫成一長行就行。也正像有太多奴僕人會讓一個人陷入困境,有太多奴隷會令主人被反抗。我覺得我可以舉一個國家為例,由於有太多文字的僕人已陷入重重困難中,還將陷入更大更多的困難中。
米考伯先生几乎是咂着嘴往下讀道:
「『那就是,可以說,也就是說,因為W先生身體見衰,他的死亡或許會引起人們發現一些事,或許會使——·希·普在W家的勢力見衰,——據我,威爾金·米考伯,下方具名人,推測——所以必須暗中利用其女兒之孝心,不使合股業務受到任何檢查,該——·希·普——替W先生立了張債據,寫明由——·希·普代W先生付償前文提及的一萬二千六百十四鎊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藉以保全W先生之名譽;雖然實際上這帳早已償付,而沒有由他付出一點。這張以W先生名義簽立並由威爾金·米考伯證明的債據,都是由——希普偽造的,包括W先生之簽名。我從他的筆記中發現幾個相同的仿W先生簽名,雖有些地方被燒焦,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來。我從未對該類檔案做過任何證,而且這個檔案就在我手上。』」
尤來亞·希普吃了一驚,從口袋裏掏出串鑰匙來,打開了一個抽屜;然後馬上醒悟到自己的行動,就不看抽屜;而又向我們轉過身來。
「『而且這個檔案,』」米考伯先生像宣讀一篇宗教講道稿一樣讀下去道,「『就在我手中』——也就是說,今天早上,我寫此信時,那檔案還在我手中;但那以後,我便把它交給了特拉德爾先生。」
「的確如此。」特拉德爾證實道。
「尤利,尤利!」那個母親叫道,「要謙卑,講和吧。各位先生,如果你們肯給我兒子一些時間考慮,我知道他會謙卑的。科波菲爾先生,我相信你就知道他一向都很謙卑的呀,先生!」
當兒子已把老把戲當作廢物拋掉後,母親依然抓牢不放,這真讓人看上去覺得驚奇。
「母親,」他不耐煩地咬着裹小手的領巾說道,「你還是拿一支裝了子彈的槍,朝我開火為好。」
「可是,我愛你,尤來!」希普太太叫道。我不懷疑她愛他,也不懷疑他愛他,雖說這似乎有點怪怪的;當然,他們是本質相似的一對。「聽到你惹惱這位先生,使你處境更險,我受不了。當這位先生在樓上告訴我,說案情已遭揭發時,我立刻告訴他,說我敢擔保你是謙卑的,可以補救的。
哦,看我是多謙卑啊,各位先生,別對他耿耿于懷吧!」
「嘿,科波菲爾在這裡呢,母親,」他用那瘦長的手指指着我忿忿地說道。他把我當成這一場揭發的主謀者,所以把仇恨集中在我身上,我也不對他解釋。「科波菲爾在這裡呢,你就算少說出一點,他也會給你一百鎊的。」
「我忍不住,尤利,」他母親叫道,「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因驕傲而惹禍。還是謙卑好,因為你一直都那樣呀。」
他咬着手巾沉默了一下,然後對我皺着額頭說道:
「你還有什麼可以提出的?如果有,就往下說吧,你看著我幹什麼?」
米考伯先生馬上又重新讀起來,於是又為能重新表演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