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一切都辦好了,」老兵聽了一會後說道;「那個可愛的人已簽了字、蓋了章並交了出去,也安了心。就該這樣!怎樣的心智啊!安妮,我親愛的,我要帶著我的報紙去書房了,因為我離不開新聞。特洛伍德小姐,大衛,請來看博士吧。」
我們陪着她去書房時,我見到狄克先生正在光線暗淡處收拾刀子,還看到姨奶奶用力地搓鼻子以發泄她對我們軍人朋友的憤慨。至于誰第一個走近書房,馬克蘭太太怎樣馬上就在安樂椅上坐下,姨奶奶和我怎樣同時在門口站了下來(也許是她的目光比我敏捷而把我留下),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記得了。不過我知道,在博士還沒看到我們時,我們就看到他坐在桌旁,四周是他喜歡的那些對開本的大書。同時,我們看到斯特朗夫人悄悄走進來,蒼白的她顫抖着。
狄克先生扶住她胳膊,把另一隻手放在博士胳膊上,使得後者無表情地抬起頭往上看。博士抬起頭時,他的夫人單膝跪在他腳旁,祈求般地舉着手,凝視他的臉,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凝視他時的那神情。看到這一切,馬克蘭太太扔下了報紙,瞠目結舌,就像準備放到名叫「驚訝」的船上的一個雕像——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
博士溫和的舉動和驚訝,他夫人祈求態度中交織的尊嚴,狄克先生和藹的關切,我姨奶奶小聲說「那人瘋了」時的懇切(她得意地表現是她救他脫離了苦難),我此刻記敘時,不僅能記得,還能看到、聽到。
「博士!」狄克先生說道,「究竟有什麼隔膜?看這裡!」
「安妮!」博士叫道:「別跪在我面前,我親愛的!」
「要!」她說道,「我請求大家都別出去!哦,我的丈夫和父親,打破這個這麼久的沉默吧。讓我們雙方知道,橫在我們中間的是什麼!」
這時恢復了說話能力,並似乎以家族驕傲為重和因母親尊嚴而自負的馬克蘭太太不顧一切地叫道:「安妮,快站起來,除非你想看到我馬上在這裡發瘋。別用這種自輕自賤的方法玷辱一切和你有關的人!」
「媽媽!」安妮答道,「別對我說廢話。我是對我丈夫訴說,就是你在這裡也算不了什麼!」
「算不了什麼!」馬克蘭太太叫道,「我,算不了什麼!這孩子已經瘋了!請給我一杯水!」
我太關注博士及他的夫人了,故而沒理會這請求,同樣,這請求也沒對別人發生什麼影響。於是,馬克蘭太太喘着氣,瞪着眼,用扇子扇自己。
「安妮!」博士親熱地抱著她說道,「我親愛的!如果,由於時間流逝,我們的婚姻生活發生了無可避免的變化,那不是你的罪過。那罪過是我的,全是我的。我的愛情、讚美和尊敬都沒變。我希望能讓你快樂。
我真心愛你、敬你。起來吧,安妮,求你。」
可她不肯起來。看了他一會後,她更偎近他,把胳膊橫放在他膝蓋上,把頭垂到胳膊上。她說道:
「如果這兒有我的朋友,為了我,或為了我的丈夫,可以在這個問題上說句話;如果這兒有我的朋友,可以說出我的良心有時對我低聲說出的任何猜疑;如果這兒有我的朋友,尊重我的丈夫並關心我,並也許知道怎樣幫助我們和好——我請求那個朋友出來說句話!」
一片沉重的寂靜。經過一番痛苦的遲疑,我打破了那寂靜。
「斯特朗夫人,」我說道,「我知道一件事,而斯特朗博士曾請求我保守秘密,我一直保守到今晚。可我相信,現在如果再保守下去,就要使信任和體貼被誤解,你的請求解除了他給我的約束。」
她把臉轉向我了一會兒。我知道我做的是對的。我無法抗拒她滿臉的懇求,就算它使我不感到那麼可以完全相信。
「我們將來的和睦或許在你手裡,」她說道,「我很相信,你是不會隱瞞絲毫的。我早就知道,我從你或任何人那兒聽到的話都只能顯示我丈夫高尚的心。無論你認為那些話會怎麼觸犯我,都不必在意。這之後,我要在他和上帝面前訴說我的想法。」
聽了這樣懇切的請求,我沒徵求博士同意,就把那晚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一切一一說了出來。除了把尤來亞·希普的口氣稍加緩和以外,我對事實不做任何折扣。在我敘述的整個過程中,馬克蘭太太又瞪眼,又不時尖叫和感嘆,種種行狀難附之於筆墨。
我說完後,安妮有一會兒未出聲,仍像我前面寫到的那樣低着頭。然後,她拿起一直保持着我們進來看到他時那姿勢的博士的手,托到胸前親吻。狄克先生輕輕地扶住她。說話時,她站了起來,靠着狄克先生,望着她丈夫——她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他。
「自從我們結婚以來,我所有過的種種想法,」她用低弱溫順的聲音說道,「我都要袒露在你們面前。既已聽說了剛纔的一切,我如果還不全說出來,我就不能活。」
「不必了,安妮,」博士溫和地說道,「我從沒猜疑過你,我的孩子。沒必要,實在沒必要,親愛的。」
「很必要,」她還是用那種口氣說道,「我應當把我的整顆心在那個寬厚忠誠的靈魂前打開。上帝知道,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更愛也更敬重那個人!」
「真的,」馬克蘭太太插嘴道,「如果我還是個明理的人——」
(「你不是的,你這個拆爛污的人。」我姨奶奶忿忿地小聲說道。)
「——應當允許我說:沒有細細敘述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