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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把那事對我姨奶奶談過,但未再向任何其他人說過。這事不應由我和愛妮絲討論,當然,愛妮絲也就沒起半點疑心。
我相信,斯特朗夫人當時也沒懷疑過。幾個星期後,我才看出她有些許變化。這變化是慢慢發生的,像是無風時的雲一樣。一開始,她對博士向她說話時的那麼慈悲態度好像有些吃驚,也對博士巴不得她多和她母親在一起能讓她不那麼感到單調而覺得不解。
我們工作時,她常坐在一邊,仰着那張叫人難忘的臉看著他。有時,她含淚站起身走到屋外去。不知不覺,她的美麗容顏為一種不快的影子籠罩,那影子日復一日地加深。馬克蘭太太常來府上拜訪,她談個不停,談呀,談呀,什麼也沒發現。
由於這變化偷偷潛入了安妮的心中——過去,她是博士家的陽光——博士的外表也更蒼老、更嚴肅了。可他對安妮更遷就、更慈祥,也更關切(如果說他以往的遷就慈祥關切還有可增加的可能的話)。她生日那天的清早,我們工作時,她又走來在窗前坐下。她一直都是這樣做,但現在她開始帶著一種怯怯的不安神情坐在那裡,於我,那神情很動人。
我看到他雙手捧起她的前額吻,然後激動得再也不能獃在那裡而匆匆走開。她仍站在他剛纔站過的地方,像尊石像一樣。然後,她低下頭,握著手哭了起來,我無法形容她有多傷心。
那以後,我覺得她想說話,甚至在沒有他人在時想對我說什麼。可她從沒說出口。博士想方設法讓她和她母親離開家去開心一下;只喜歡娛樂而對其它事都很易厭煩的馬克蘭太太總興沖沖地去了,回來大聲誇讚。可是安妮總懶洋洋的,任着母親帶她去什麼地方也不管,好像對什麼都沒情沒緒。
我想不出辦法來,我姨奶奶也想不出辦法來。她為此傷神而踱步總計起來也會有
100英里的路程了。最讓人稱奇的是,突圍這家庭的不幸秘圈是唯一的解救,而這一突圍卻是靠了狄克先生才成功。
他在這事上怎麼想的,或持什麼意見,我無法解釋,正如我不能說他會幫我解釋一樣。不過,正像我在講述我學生時代時敘述的那樣,他對博士是無限崇拜的。真正的愛慕中往往含有一種極入微的理解。這種理解哪怕有時是由一個低級動物對人產生的也能超過最高智慧。
一種真理的光明一直照進狄克先生的心智之中(如果我可以這樣稱呼它的話)。
在他大多數的空閒時間裡,他都驕傲地再度享受和博士散步的特權(因為他過去總是在坎特伯雷的博士家散步)。他現在比以往更早起床,這一來他的空閒也更多;可是他一把所有的空閒時間都用來做這種散步時,情形便有所不同了。如果說,過去當博士對他讀那珍奇作品——也就是辭典——時,他很開心,那麼現在博士如果不從口袋裏取出讀,他就很煩惱了。博士和我工作時,狄克先生便和斯特朗夫人散步,修剪她心愛的花,拔掉花壇邊的雜草,漸漸這些也成了他習慣。
我估計他一個小時沒說十來句話,可他那慇勤友好的臉,他那好靜的性格,使他和斯特朗夫婦之間有了心靈的直接感應,他們知道對方是愛自己的,而狄克先生也愛他們兩個。於是,他成為別人無法扮演的角色,他成了他們夫婦中的一個連接環。
他有時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大智大慧和博士走來走去,為受到《辭典》中難字的打擊而感到快樂。他時而拿着把大噴壺跟在安妮身後;或戴上手套俯下身子在小小葉子中耐心地乾著細緻的活。他做的一切表現出想作她朋友的願望,這是任何哲學家都表現不出的微妙精細;從噴壺的每一個孔中噴出的都是同情、忠誠和愛慕;他那遭受過不幸打擊而受傷的性情從沒在這種情形下恍惚過,他從沒把那倒楣的查理王帶進花園,他從沒在進行這愉快的服務方面有過半點猶豫,從沒忘記過有什麼不當並且從沒忽略過對其糾正——想到他做的這一切,再與我所盡的力比較,再考慮到他是精神不大健全的人,我真是無地自容了。
「除了我以外,特洛,再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了!」我們談起這時,姨奶奶總會很得意地這麼說。「狄克會顯揚他自己的不凡來!」
在結束這一章前,我應當提提另一個問題了。威克費爾德先生在博士家作客期間,我見郵差每天早晨給尤來亞·希普捎來兩、三封信(因為那時不忙,尤來亞在海蓋特住到別人都走後才離開)。我還發現那些信封都是由米考伯先生寫的,字跡工整。當時,米考伯先生擺出一副法律行家的樣子了。
從這些細節中,我猜出米考伯先生的情況很好;卻不料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他那位好心太太的下面這封信。這信使我大吃一驚。
“收到這封信,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你一定會大吃一驚。信的內容會更讓你吃驚呢。我要求你絶對保密,這會讓你更加吃驚。可是,我這為人妻為人母的感情渴望安慰,由於我不願向我娘家人請教(這做法已引起米考伯先生的憎惡),而我所認識的人中再沒有比我的朋友兼先前的房客更好請教的了。
“你也許知道,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在我和我永不會拋棄的米考伯先生中間,一直存在着一種相互信任的精神。或許,米考伯先生有時不經和我商量便發出一種期票;或許,他不曾把債務期限告訴我。這種事的確有過。可是,一般來說,米考伯先生對他那深情的眷屬——我指的是他妻子——從沒有過什麼秘密,我們就寢時,總把一天發生過的大事都複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