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比以前更瘦呀。」我答道。
「你看不出!」希普太太說道,「不過,你不是用一個母親的眼光來看他的呀。」
當他母親和我四目相對時,我覺得她的眼光,雖然對她兒子是慈祥的,對別人卻是凶狠的。我相信她母子是彼此關注的。她的眼光滑過我而轉向了愛妮絲。
「你看不出他有一點消瘦和憔悴嗎,威克費爾德小姐?」希普太太問道。
「不。」愛妮絲平靜地做着針線說道,「你太關心他了。他很好呀。」
希普太太一面用鼻子大大抽了口氣,一面重新編織手裡的活。
她根本就沒離開過,片刻也沒有。我來得很早,離吃晚飯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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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個鐘頭呢;可她就坐在那裡,像計時的沙漏漏沙那樣單調刻板地一下一下動她的編織針。她坐在火爐的一邊,我坐在爐前的書桌邊,在另一邊,我這邊過去點是愛妮絲坐著。我悠悠考慮着我那封信。
無論什麼時候我抬起眼來,總看到愛妮絲那沉思的臉上掛着天使般的表情在鼓勵我,我也感到那險惡的目光從我身上滑到她身上,再回到我身上,然後才偷偷落到那編織上。她編織的是什麼撈什子,由於我在這門技術上沒做研究,我說不出;不過那看上去像張網。當她用像中國筷子一樣的編織針工作時,她在爐火映照下就像一個醜惡的女妖,雖然還受着她對面那個光明的天使的挾制,卻已準備隨時撒出手中的網。
吃晚飯時,她還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繼續監視着。晚飯後,她的兒子接了她的崗。當只剩下威克費爾德先生和他和我時,他一面扭動身子,一面斜睇我,使我忍無可忍。在休息室裡,又有那個母親在那裡編織、監視。
愛妮絲唱歌或彈琴時,那個母親就總坐在鋼琴邊。有一次,她指定彈一隻曲子,並說他的尤來亞特鍾愛這只曲子——而這時他卻坐在那兒打了個大呵欠;她不時轉身看看他,又對愛妮絲說他如何對這音樂高興得手舞足蹈。她不說話則罷,但一開口,就要說到他(我不相信她說過別的)。我明白,這是指派給她的任務。
這情形一直持續到就寢時分。看到那對母子像兩隻大蝙蝠那樣俯臨着這個住宅,用它們凶惡的形體遮得這幅房子黑黑的,我感到非常不安。我寧願陪着那編織什麼的待在樓下也不想去睡了。我几乎沒睡什麼。
第二天,編織和監視又開始,並持續了一整天。
我得不到和愛妮絲談十分鐘話的時間。我只好把我的信給她看。我請她陪我出去散步,可希普太太不斷抱怨說她的痛風更厲害了。愛妮絲便善意地留在屋裡陪她。
近黃昏時,我一個人走出去,默默想著我應該怎麼辦,是否應把尤來亞·希普在倫敦對我說過的話繼續向愛妮絲隱瞞;因為這問題又使我非常不安了。
我在有一條很好的人行道的蘭斯格大路上散步。我還沒完全走出鎮,就聽背後有人在暮色中喊我。那踉蹌而來的身影,那窄窄的外衣,都不會被看錯。我停下來,尤來亞就追了上來。
「嘿?」我說道。
「你走得真快!」他說道,「我腿雖然長,可追你也很吃力呢。」
「你去哪兒?」我說道。
「我想趕上你呢,科波菲爾少爺,希望你肯賞給我一個和舊友一起散步的快樂。」他說著,又不知是友好還是嘲諷地扭了下身子,然後合上了我的步子跟在我身邊。
「尤來亞,」我沉默了一會後,儘可能客氣地說道。
「科波菲爾少爺!」尤來亞說道。
「對你說實話,你不要不高興,我所以一個人出來散步,就是被人陪伴得太多了。」
他斜乜了我一眼,很勉強地微笑着說道:「你指的是我母親癇?」
「不錯,我說的就是她。」我說道。
「啊!不過,你知道,我們是那麼卑賤。」他馬上說道。
「我們也非常明白我們的卑賤,所以我們必須小心翼翼,以防被不那麼卑賤的人推到牆上去。在愛情方面,一切戰略都是正當的呀,先生。」
他把他的大手抬到可以觸到他下巴的地方搓着,一面輕聲冷笑。我覺得他那樣子很像一頭凶狠的大狒狒。
「你知道,」他仍然用那副令人不快的樣子冷笑着對我說道,「你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對手,科波菲爾少爺。你一直就是的,你知道。」
「就為了我,你派人監視她,使她的家也不像一個家了嗎?」我說道。
「哦,科波菲爾少爺!這話很苛刻呀。」他答道。
「你可以用任何話來解釋我的意思。」我說道,「你和我一樣明白我的意思是什麼,尤來亞。」
「哦,不!你應當說出來。」他說道,「哦,真的!我沒法明白。」
「你以為,」為了愛妮絲,我只好強忍着,依舊儘可能溫和平靜地說道,「我除了把威克費爾德小姐看作很親的姊妹,還有別的意思嗎?」
「嗨,科波菲爾少爺,」他回答道,「你知道我沒回答這問題的義務。也許你不會,你知道。可反過來說,你知道,你也許會!」
我從沒見過像他的那樣卑鄙奸狡的臉,也從沒見過其它像他的那樣沒一根睫毛遮擋的眼睛。
「那麼,唉!」我說道,「為了威克費爾德小姐——」
「我的愛妮絲!」他令人憎惡地那樣造作地扭動着叫道,「請稱她為愛妮絲吧,科波菲爾少爺!」
「為了愛妮絲·威克費爾德——願上帝保佑她!」
「謝謝你的祝福,科波菲爾少爺!」他插嘴道。
「我告訴你吧。在其它任何情況下,我寧願告訴傑克·凱奇也不願告訴你的。」
「告訴誰,先生。」尤來亞伸長脖子手擋住耳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