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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對自己的不信任——我一生常在一些小事上產生這種心理,尤其在不該如此想的時候偏會這麼想——還沒能在走出坎特伯雷後發生的這件小事上打住。我想用說粗話來掩飾也沒用。在後來的一路上,我一直從丹田裡發聲來說話,可我感不可救藥的年輕和絶望。
不過,坐在四匹馬的後面,受過很好的教育,穿著體面的衣裳,口袋裏裝着很多錢,向車外我過去在那艱辛的旅途上宿過的地方望去,還是挺有趣的,讓人感覺奇特。對每一個特別的地方,我都思緒萬千。我朝下看去,看到迎面走過的乞丐,發現我認識的面孔時,就好像又感到那補鍋人把黑手伸進我襯衣的前襟。當我們的車輪從查坦木那狹窄的街道上滾滾駛過時,我又看到買我那短外套的老怪物所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長脖子想看看我當時坐在日光和陰影中等拿錢的地方。
我們終於來到離倫敦還不到一站路的薩倫學校,從那克里克爾先生嚴酷地責打學生的學校經過時,我真想把我所有的錢都拿來換得法律許可,下車去把他打一頓,然後把像關在籠裡的麻雀那樣的學生全放掉。
我們走到查理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館,這是當時靠近人口密集處的一家舊旅館。一個侍者把我帶進咖啡室,然後,一個女仆把我帶進我的小臥室,那間封得嚴實像個家庭酒窖的房間裡充滿了如同出租馬車裡一樣的氣味。我仍然痛苦地意識到我的年輕,因為沒人向我表示一分敬意——女侍者不在乎我在什麼問題上有什麼看法,男侍者對我很隨便,對我的不更事大發建議。
「喂,」男侍者很親熱地說,「你晚飯想吃什麼呀?年輕的先生大多喜歡吃家禽,來只鷄吧?」
我儘可能明確地告訴他,我不喜歡吃鷄鴨之類的東西。
「你不?」男侍者說道,「年輕的先生大多是吃膩了牛肉和羊肉,那就來一份小腰片吧?」
我再沒法說別的,只好同意了這建議。
「你喜歡吃土豆嗎?」男侍者歪着頭,堆着奉承的微笑說道,「年輕的先生大多把土豆吃得太多。」
我用我最低沉的聲音吩咐他,叫了一份小牛腰加土豆,再加上一切配料;然後我請他去柜上看看有沒有給特洛伍德·科波菲爾的信。我知道那兒沒有,也決不會有,可我覺得做出等信的樣子才夠派頭。
他很快就回來說那裡沒有信(聽到這話,我作大吃一驚狀),併為我的用膳而在靠近火爐的一個小座位鋪上桌布。他這麼做時,還問我喝什麼酒。聽我說「半品托雪利酒」時我猜他準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他好因此而把幾個瓶底上的殘酒湊成這個量。我這麼想是因為我在看報時,瞥見他在一道低低的板壁後(那是他的住宿處)忙着把一些瓶裡的東西倒進一個瓶裡,就像一個化學家和藥劑師一樣。
酒拿上來時,我覺得淡而無味,比起一種純外國酒來,它的英國渣滓多得出乎人意料;但我很怯怯地喝了它,什麼也沒說。
由於心情很愉快(從此我認為中毒在其過程中並不完全那麼令人不快),我決定去看戲。我選的是考文特花園劇院,在那裡的一個中廂後面,我看了《凱撒》和新的啞劇。那些尊貴的羅馬人在我眼前復生了,他們走來走去讓我開心,他們代替了往日學校裡那些嚴厲的拉丁文教序,這真是一種至新至愉的景象。但是在全劇中真實與神秘的交織、詩歌、燈光、音樂、觀眾、那金碧輝煌的佈景快速而驚人的變換,都使我心醉神迷,感到興奮歡欣。
我在夜晚十二點走到落着雨的大街上時,覺得有如在雲端過了幾年浪漫生活後又跌到一個苦惱的世界上,這世界充滿喧囂,一片齷齪,在這裡火把照着,雨傘掙扎着,馬車擠撞着,還有木屐呱嗒着濺起泥水。
我從另一個門出來,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好像真是久違了凡塵。不過,我受到的粗暴擁擠和推推撞撞,很快就讓我清醒了,並把我送上了回旅館的路。我邊走,邊回想那輝煌的景象。直到一點鐘後,我喝了些黑啤酒又吃了些蠔子後,還坐在咖啡室裡望着火爐想。
那齣戲佔據了我的心,過去也佔據了我的心——因為那齣戲在某種意義上有如一個水晶球,我可以從它看到我早年生活的發展。不知什麼時候,一個青年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現,他穿得瀟灑漂亮,長得英俊倜儻,我實在應該記得這人。可我記得,當時我雖知道他在那兒,卻並沒注意到他進來——
我還記得我仍然坐在咖啡室裡望着火爐冥想。
終於,我起身去就寢了,這可讓那侍者鬆了口氣。他的腿早已不耐煩了,在他的小食品間裡不斷扭來扭去,踢打着,作出了各種彆扭動作。向門口走去時,我經過那已進來了的人,並清楚地看見了他。我立刻轉身折回來,再看了他一眼。
他認不出我了,我卻一眼就認出了他。
如果是別的時候,我可能沒勇氣下決心找他說話,也許會等到下一天再這麼做,或者錯過這機會。可當時是被那齣戲佔據了思緒,他往日對我的保護顯得那麼值得感激,我往日對他的仰慕那麼自然就又重新充滿了我胸間,我便立刻懷着跳得好快的心走向他,說道:
「斯梯福茲!你不願和我說話嗎?」
他看看我,一如他有時打量人那樣;我看出他那表情是認不出我的樣子。
「我怕你不記得我了。」我說道。
「我的上帝!」他突然大叫道,「這是小科波菲爾!」
我握住他的雙手,我不能把它們放開。要不是因為怕羞,也怕叫他不快,我非摟住他脖子大哭一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