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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落在我身上,就像在那天夜裡它也落在其它被宅門所拒絶、為看門犬所吠逐的流浪人身上那樣。我夢見我躺在昔日學校的床上,在臥室和同學們說著話;醒時我發現自己筆直地坐了起來,嘴裡正唸著斯梯福茲的名字,茫然看著頭上閃爍的星星。我記起我在這個不該醒來的時刻正置身何處時,一種感覺逐漸向我偷偷襲來,我不禁站了起來,懷着無名恐懼而四下徘徊。但那暗淡下去的星星,還有天空中太陽將升起處露出的灰白色,都讓我安下心來;由於我的眼睛感到重重的,我就又躺下,睡着了——雖然在睡眠中我知道天氣很冷——一直睡到太陽溫暖的光線和薩倫學校的起床鈴把我喚醒。
如果我可以指望斯梯福茲還在那裡,我一定躲在附近什麼地方,等他單獨出來;可我知道他肯定早就離開那裡了。也許,特拉德爾還在那裡,但這很難說;何況我對他的謹慎和好運氣也談不上很相信(雖說我對他的好脾性很信得過)。而去把我的事告訴他。於是,在克里克爾先生的學生們起身前,我偷偷離開了學校院牆,又走上那塵土飛揚的多佛大路。
我還是學生中一員時,就知道那是多佛大路了,但那時我萬沒想到人們會看見這路上的行者會是我。
與昔日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相比,這個星期天的早晨是多麼不同啊!我一步步往前走時,在當做禮拜的時間,我聽到教堂響起鐘聲,我看到去教堂的人們,我經過一、兩個正在舉行崇拜儀式的教堂,唱詩的歌聲傳入陽光中,教堂助理或坐在廓下或坐在水松樹蔭下乘涼,他們手搭在眉頭上看到我走過,皺起了眉頭。昔日星期天早晨的寧靜和安息籠罩着一切,只是我被除外。不同之處就在這裡。我一身的塵垢和滿頭蓬蓬亂髮都使我覺得我很不體面。
如果不是因為我在想象中作的那幅安靜圖畫(我在那畫中畫出坐在火爐邊哭的我那年輕美麗的母親,還畫出對她動了仁慈之心的姨奶奶),我很難相信我會有繼續走到第二天的勇氣。可那幅畫總在我前面引我走。
就在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筆直的大路上走了二十三英里,雖說走得並不輕鬆——因為我沒吃慣那種苦。暮色落下時,我來到羅切斯特橋上,覺得雙腳疼痛而渾身無力,我就那樣吃着我買來權當晚飯的麵包。有一兩所貼有「旅客之家」的小房子使我動心,但我怕那僅有的幾個便士會花掉,更怕我已見過的或趕上的那些流浪者的凶樣,所以,除了露宿我不去找任何住處。經過重重辛勞,我來到了查坦姆,那地方在夜晚看來像是夢幻,是個由白堊、便橋和在混濁河水中那艘像諾亞方舟的帶篷無帆船組成的夢境。
我總算爬上一個長着草的炮台,台下有條小路,還有個哨兵在那裡來回走動。我在一門炮附近躺下。雖然下面那哨兵對躺在上面的我並不比薩倫學校的學生對睡在牆外的我知道得多點什麼,但有他的腳步聲為伴令我高興。我在那兒睡得很香,直到天亮才醒。
早晨時分,我的腳不但痛還發僵,而隆隆鼓聲和軍隊的前進聲也把我嚇得迷迷糊糊,我往下面一條又窄又長的街道走去時,彷彿自己已被那軍隊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了。我覺察到如果要保存點力氣走到終點,我那天就只能走一點點路,因此我決定把賣掉外套當作那天的主要任務。於是,我脫下外套,這也是為了學會沒有外套亦能度日;我把外套夾在胳膊下,開始巡視起各個估衣店。
那是一個賣外套的好地方,因為那裡有數不清的舊衣商人,而且,一般來說,他們都在門口等候顧客。由於他們大多數人總在他們的貨物裡掛上一或兩件有顯赫肩章的軍官上衣,我被他們那生意的闊綽氣派給嚇住了,所以我走了很久也沒把我的貨出示給任何商人看。
由於羞怯,我只好把注意力轉向那水手用品店,還有比一般衣店更加合適我的(如多羅畢先生的)那種衣店。終於,在一條齷齪的小巷一角,我找到我認為看來尚有希望的一家,緊靠着一道長滿扎人的蕁麻的圍牆,在圍牆的柵欄前有一些好像是從衣店裡氾濫流出的舊水手衣物。在一些吊床、生鏽的火槍、油布帽子以及在一些裝了那麼多種生鏽的舊鑰匙——多得足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的盤子間,這些衣服漂浮着。
我戰戰兢兢走下幾級台階,進了這家又低又小的衣店。店裡有個小窗,上面也掛滿了衣物,於是店裡不但不亮反而被弄得更昏暗。一個醜陋的老頭兒從店堂後一個髒兮兮的洞穴裡跑來抓住我頭髮時,我也並沒覺得輕鬆半分;那老頭兒的下半截臉全被麥茬般的灰色大鬍子遮住了。他的模樣真可怕,還穿了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背心,帶著很重的酒氣。
他那張床蒙着一張五顏六色綴滿補丁的床單,就塞在他剛從中爬出來的那個洞裡,洞裡也有一個小窗子,露出更多紮人的蕁麻和一頭跛驢。
「哦,你來幹什麼?」那老頭兒齜着牙,用種令人害怕的鼻音說,「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來幹什麼?哦,我的肺肝,你來幹什麼?哦,咕嚕,咕嚕!」
這一串話,尤其是最後反覆的那個沒聽說過的詞——那是從他喉嚨裡發出的聲音——把我嚇得做不出回答;於是,老頭依然抓住我頭髮又說:
「哦,你來幹什麼?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來幹什麼?我的肺肝,你來幹什麼?哦,咕嚕!」他費了好大氣力,連眼睛都凸出來了,才擠出最後那個咕嚕。
「我想知道,」我顫抖着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