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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者,時時有憂危之意,其臨文也亦然。仲尼稱:「《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放稽其類,其衰世之意邪?」蓋深有見于前聖之危心遠慮,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釋《咸》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一撇一捺)辭,抑何其惕歷而深至也!蓋飽經乎世變之多端,則常有跋前 (嚏之右)後之懼;博識乎義理之無盡,則不敢為臆斷專決之辭。自孟子好為直截俊拔之語,已不能如仲尼之謙謹,而況其下焉者乎?後世如諸葛武侯之書讀,纖餘簡遠,差明此義;而曾子固亦有宛轉思深之處,外此則辭與意俱盡,尚何謙謹之有?或辭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嘗置慮于其間,又烏知所謂憂危者哉?斂·侈·伸·縮,凡為文,用意宜斂多而侈少;行氣直縮多而伸少。推之孟子不如孫子處,亦不過辭昌語快,用意稍侈耳。後人為文,但求其氣之伸。古人為文,但求其氣之縮。
氣恆縮,則詞句多溫,然深于文者,固當從這裡過。
功效,天下之事,有其功必有其效;功未至而求效之遽臻則妄矣。未施敬於民,而欲民之敬我;未施信於民,而欲民之信我。鹵莽而耕,滅裂而耘,而欲收豐穰十倍之利,此必不得之數也。在 《易·恆》之初六曰:「浚恆貞凶,無攸利。」胡瑗釋之曰:「天下之事,必皆有漸,在乎積目累久,而後能成其功。」是故為學既久,則道業可成,聖賢可到;為治既久,則教化可行,堯舜可至。若是之類,莫不由積目累久而後至,固非驟而及也。初六居下卦之初,為事之始,責其長久之道,永遠之效,是猶為學之始,欲亟至于周孔;為治之始,欲化及于堯舜。不能積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故于貞正之道,見其凶也。無攸利者,以此而往,必無所利。孔子曰:「欲速則不達」也。是故君子之用功也,如鷄伏卵不捨,而生氣漸充;如燕營巢不息,而結構漸牢;如滋培之木,不見其長,有時而大;如有本之泉,不捨晝夜,盈科而後進。放乎四海,但知所謂功,不知所謂效;而效亦徐徐以至也。
嵇康曰:「夫為稼于湯之世,偏有一溉之功者,雖終歸於焦爛,必一溉者後枯,然則一慨之益,固不可誣也。」此言有一分之功,必有一分之效也。程子曰:「修養之所以引年,國作之所以祈天永命,常人之至于聖賢,皆工夫到這裡,則自有此應。」此言有真積力久之功,而後有高厚悠遠之效也。孟子曰:「宋人有閎其苗之不長而握之者,謂其人曰『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此言不俟動候之至,而違期速效,反以害之也。蘇軾曰:「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北方之勇者生不識水,問于沒人而求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此言不知致功之方,而但求速效,亦反以害之也。君子·小人,陳容有言曰:「仁義豈有常?蹈之則為君子,違之則為小人。」大能言乎!仁者物我無間之謂也。一有自私之心,則小人矣。義者無所為而為之謂也。一有自利之心,則小人矣。同一日也,朝而公正,則為君子;夕而私利,則為小人。同一事也,初念公正,則為君子;轉念私利,則為小人。推聖罔唸作狂,惟狂克唸作聖,所爭只在幾微。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如是,顛沛必如是,一不如是,則流入小人而不自覺矣。所謂小人者,識見小耳,度量小耳。井底之蛙,所窺幾何,而自以為絶倫之學;遼東之豕,所異幾何,而自以為蓋世之勛。推之以孓孓為義,以(左石右經之右)(左石右經之右)為信,以齪齪為廉,此皆識淺而易以自足者也。君臣之知,須積誠以相感,而動凝主恩之過薄;朋友之交,貴積漸以相孚,而動怨知己之罕覯,其或兄弟不相容,夫婦不相信,父子不相亮,此皆量編而易以滋疑者也。君子則不然,廣其識,則天下之大,棄若敞展;堯舜之業,視若浮雲。宏其度,則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烏有所謂自私自利者哉?不此之求,而詡詡然號于眾曰:「吾君子也!」當其自詡君子深信不疑之時,識者已嗤其為小人矣。
筆記十二篇
才德,司馬溫公曰:「才德全盡,謂之聖火;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余謂德與才不可偏重。譬之於水,德在潤下,才即其載物溉田之用;譬之於木,德在曲直,才郎其舟楫棟樑之用。德若水之源,才即其波瀾;隱若木之根,才即其枝葉。德而無才以輔之則近於愚人,才而無德以主之則近於小人。世人多不甘以愚人自居,故自命每願為有才者;世人多不欲與小人為綠,故現人每好取有德者,大較然也。二者既不可兼,與其無德而近於小人,毋寧無才而近於愚人。自修之方,觀人之術,皆以此為衡可矣。吾生平短於才,愛我者或謬以德器相許,實則雖曾任艱巨,自問僅一愚人,幸不以私智詭譎鑿其愚,尚可告後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