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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波將軍馬援,亦曠代英傑。而其誡兄子書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政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子孫有此行也!龍伯高惇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率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此亦謙謹自將,斂其高遠之懷,即于卑選之道。蓋不如是,則不足以自致于久大。藏之不密,則放之不准。蘇軾詩:「始知真放本精微。」即此義也。
氣節·傲,自好之士多講氣節。講之不精,則流于做而不自覺。風節穿於己者也,傲則加於人者也。漢蕭望之初見霍大將軍光,不肯露索挾持。王仲翁譏之。望之曰:「各從其志。」魏孫資、劉放用事,辛毗不與往來。子敝諫之,毗正色曰:「吾立身自有本末,就與孫、劉不平,不過令告不作三公而已。」家顧消之不肯降意于戴法興等,蔡興宗嫌其風節太峻,覬之曰:「辛毗有言:孫、劉不過使我不為三公耳。人稟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因命弟子原著《定命論》以釋之。此三事者,皆風節之守於己者也。若汲黯不下張場,宋(王景)不禮王毛仲,此自位高望尊,得行其志已,不得以風節目之矣。然猶不可謂之傲也。以做加入者,若蓋寬饒之於許伯,孔融之於曹操,此傲在言詞者也。嵇康之於鐘會,謝靈運之於孟覬,此做在神理在也。殷仲文之於何無忌,王僧達之於路瓊之,此傲在儀節者也。息夫躬歷低諸公,暨艷彈射百寮;此傲在奏議者也。此數人者,皆不得令終。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謙,傲者內恃其才,外溢其氣,其心已不固矣。如蓋、孔、稽、謝、殷、王等,僅以加諸一二人,猶用無德不報,有毒必發。若息夫躬、暨艷之褊什同列,安有幸全之理哉?,裴子野曰:「夫有逸群之才,必思衝天之據。」蓋俗之量,則僨常均之下。其能守之以道,將之以禮,殆為鮮乎!大抵懷材負奇,恆冀人以異眼相看。若一概以平等視之,非所願也。韓信含羞於噲等,彭寵積望於無異。被其素所扶持者高,誠不欲與庸庸者齊耳。君子之道,莫善於能下人,莫不善於矜。以齊桓公之盛業,葵邱之會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國。以關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則身敗於徐晃,地喪于呂蒙。以大禹之聖,而伯益贊之,以滿招損,謙受益。以鄭伯之弱,而楚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雖危而得安;自恃者,雖安而易危。自古國家,往往然也。故挾貴、挾長、挾賢、挾放勛勞,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寵、怙侈、怙非、怙亂,皆春秋土大夫之所深譏爾。文,文字者,以代語言,記事物名數而已。其留 〔流〕別大率十有一類。著作敷陳,發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為類有二:無韻者曰著作,辯論之類;有韻者曰詞賦,敷陳之類。人有所著,吾以意從而闡明之者,其為類一,曰敘述註釋之類。以言告於人者,其為類有三:自上告下,曰詔諧檄令之類;自下告上,曰奏議獻策之類;友朋相告,曰書問箋讀之類。以言告于鬼神者,其為類一,曰祝祭哀弔之類。
記載事實以傳示于後世者,其為類有四:記名人,曰紀傳碑表之類;記事蹟,曰敘述書事之類;記大綱,曰大政典禮之類;記小物,曰小事雜記之類。凡此一十一類,古今文字之用,盡于此矣。其九類者,占畢小儒,夫人而能為之。至詞賦敷陳之類,大政典禮之類,非博學通識殆庶之才,烏足以涉其藩籬哉?,造句約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愜適。雄奇者,瑰珠俊邁,以揚馬為最;詼詭恣肆,以莊生為最;兼擅瑰瑋詼詭之勝者,則莫盛于韓子。愜適者,漢之匡、劉,宋之歐、曾,均能細意熨貼,朴屬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強企。愜適者,詩書醞釀,歲月磨練,皆可日起而有功。愜適未必能兼雄奇之長;雄奇則未有不愜適者。學者之識,當仰窺于瑰瑋俊邁,詼詭瓷肆之域,以期日進于高明。若施手之處,則端從平實愜適始。
友人錢塘戴醇土熙,嘗為余言:「李伯時畫七十二賢像,其妙全在異端一筆,面目精神,四肢百體,衣裙靴紋,皆與其鼻端相準相肖。或端供而凝思,或歌欹以取勢,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鱗身蛇軀之詭趣,皆自其鼻端一筆以生變化,而卒不離其宗。」國藩以謂斯言也,可通於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氣焉,有體焉。
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顧居下。一勝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則見者謂之不成人。又或頤隱于齊,肩高於頂,五管在上,兩髀為脅,則見者亦必反而卻走。為文者,或無所專注,無所歸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氣不能舉其體,則謂之不成文。故雖長篇巨製,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謂鼻端之一筆者。譬若水之有幹流,山之有主峰,畫龍者之有睛。物不能兩大,人不能兩首,文之主意亦不能兩重,專重一處而四體停勻,乃始成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