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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乾隆中葉,海內魁儒畸土,崇尚鴻博,繁稱旁證,考核一字,累數千言不能休。別立幟志,名曰「漢學」。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以為不足復存,其為文尤蕪雜寡要。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詞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而後文有所附,考據有所歸。一編之內,惟此尤兢兢。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自洪楊倡亂,東南荼毒。鐘山石城,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今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淪為異域,既克而復失。戴鈞衡全家殉難,身亦歐血死矣!,余來建昌,問新城、南豐,兵整之餘,百物蕩盡,田荒不治,蓬蒿沒人。一二文土轉徙無所。兩廣西用兵幾載,群盜猶洶洶,驟不可爬梳。龍君翰臣又物故。獨吾鄉少安,二三君子尚得優遊文學,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轍。而舒濤前卒,歐陽生亦以瘵死。老者牽於人事,或遭亂不得競其學;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太平壽考,從容以臍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則業之成否又得謂之非命也耶?,歐陽生名勛,字子和,沒于咸豐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幾。其文若詩,清縝喜往複,亦時有亂離之慨。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而況昆弟親戚之(上聲殳下言)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聞桐城諸老之(上聲殳下言)咳也久矣!現生之為,則豈直足音而已!故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俾後之人得以考覽焉。
聖哲畫像記,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聖普賢魁儒長者之緒。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喪亂來平,而吾年將五十矣。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勝數,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沒而無聞。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其富過于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要在慎擇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蹟,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場,史巨記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興,六經炳著,師道備矣。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苟並稱。至唐,韓氏獨尊異之。而來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 《論語》。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
茲以亞於三聖人後雲。
左氏傳經,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于質矣。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豈與夫鬥筲者爭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能哉!,諸葛公當擾壤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禦駑馬登峻阪,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現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
換有來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號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齒斤)(齒斤)焉而未有已。吾現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請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于陽與剛之美者也。此天地之義氣也。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于明與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氣也。東漢以還,淹雅無慚于古,而風骨少聵矣。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于匡、劉為近。文章之變,莫可窮詰。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濟之得飽而已。必窮盡天下之佳餚辯嘗而後供一擺,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余于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