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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妹碑誌,滿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稱之滿妹,取盈數也。生而善謔,旁出捷警,諸昆弟姊妹並坐,雖黠者不能相勝。然歸於端靜,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殤。明日,吾兒子禎第相繼亡。妹生於世十歲,兒三歲也。即日瘞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吾母傷弱女與家孫,哭之絶痛。間命諸子曰:「二殤之葬也,無碑以識之,即墳夷級隆,誰復省顧者?」國藩敬諾。亡何,系官于朝。公有執,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適朱氏妹徂逝。以其新悲,觸其夙疚。愴然不自知何以為人也。於是粗述一二,遺家人植石墓北,且綴之辭,使有垂焉。銘曰:,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殤相依宅茲土,狐免安敢侮!,君子慎獨論,嘗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謙之功密。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後,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閲歷。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麗於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直去,早畫然其灼見矣。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於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越焉而不決。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推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
獨知之地,慎之又慎。此聖經之要領,而後賢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為外求,而專力於知善知惡,則慎獨之旨晦。自世儒以獨體為內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則慎獨之旨愈晦。要之,明宜先乎誠,非格致則慎亦失當。心必麗于實,非事物則獨將失守。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風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風欲之於人之心,始乎微,而終乎不可禦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賢者皆當路在勢,其風民也告以義,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謂一二人者,不盡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勢不能不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
而眾人者,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於是乎徒黨蔚起,而一時之人才出焉。有以仁義倡者,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有以功利倡者,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濕,火就燥,無感不讎,所從來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彼自屍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則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與有責焉者也。有國家者,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慎擇與共天位之人;土大夫得晉說而存之,則將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向,恐一不當,而壞風俗,而賊人才。循是為之,數十年之後,萬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槐陰書屋圖記,吾師江陰季先生,自名其寓舍曰「槐陰補讀之室」,而屬人為之圖。圖成於道光癸卯之廈,時先生方官內閣學土,職思簡易。曰「補讀」雲者,以為統學不夙,仕優而後補之,謙退之詞也。是年冬,先生視學安徽。三年還朝,則已掌吏部,或攝戶部。又督游于潞河,厘鹽于天津,蕩滌田賦積虧于兩浙。庶政倥傯,刻無暇晷,間遂有巡撫山西之命。於是先生手圖而告國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圖之也,將以讀吾書也。今五六年間,腐精於案牘,敝形神于車塵馬足。曩之不逮,竟不克補。則今之悔,又果可補于後日乎?子為我記之,志晉疚焉。
國藩嘗覽古音多聞之君子,其從事文學,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遠州之時。雖蘇武、黃庭堅之於詩,論者謂其注京之作少遜,不敵其在外者之珠絶。蓋屏居外郡,罕與接對,則其志專,而其神能孤往根絶於無人之域。若處京師浩穰之中,視聽旁午,甚囂而已矣,尚何精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興,號為邁古。然如瞧州湯公、儀封張公、江陰楊公、高安朱公、臨桂陳公、合河孫公數賢人者,大抵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即在京朝,其任職也專,其守法也簡,亦常日有餘光,人有餘力。今六部科條之繁,既三倍于百年以前。而先生之所歷,或一身而兼數職,一歲而更數役。每夕醜初趨離宮,待漏盡午而後返。曹官白事、判牘,莫夜不休。
又以其間賓接生徒,宴會寮友,伺隙以求終一卷焉而不可得。視數賢人者之處京朝時,勢固不悻矣。此先生所用為恍然也。今者先生持節山西,政成而神暇,盡發遺編以補素願。蓋將與數賢人者角其實而爭其光。而國藩忝竊高位,乃適蹈先生之所疚。往者不可償,來者不可必。故略述時事,令異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書王雁汀前輩勃海圖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