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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衰,教澤不下流。仲尼于諸侯不見用,退而講學于謙泗之間,從之遊者如市。師門之盛,振古無傳。然自是人倫之中,別有所謂先生、徒眾者,非長民者所得與聞矣。仲尼既沒,徒人分佈四方,轉相流衍。吾家宗聖公傳之子思、孟子,號為正宗。其他或離道而專趨于藝,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傳而為漢之田何。子夏之 《詩》,五傳而到孫卿,其後為魯申培。左氏受 《春秋》,人傳而至張蒼。是以兩漢經生,各有淵源。源遠流歧,所得漸纖,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紹孔氏之絶學,門徒之繁擬于鄒魯。反之躬行實踐,以究群經要旨,博求萬物之理,以尊聞而行知,數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藝則漢師為勤,言道則來師為大,其說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風末墜。每一先生出,則有徒黨景附,雖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應唯敬對。若金、許、薛、胡、陸稼書、張念藝之儔,論乎其德則闇然,諷乎其言則犁然而當理,考乎其從游之徒,則踐規蹈矩,儀型鄉國。蓋先王之教澤得以僅僅不斬,頑夫有所忌而發其廉恥者,未始非諸先生講學與群從附和之力也。《詩》曰:「風雨如晦,鷄鳴不已。」誠珍之也。今之世,自鄉試、禮部試舉主而外,無復所謂師者。間有一二高才之士,鈎稽故訓,動稱漢京,聞老成倡為義理之學者,則罵譏唾梅。後生欲從事于此,進無師友之援,退犯萬眾之嘲,亦遂卻焉。
吾鄉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閩之學,特立獨行,詬譏而不悔。歲庚子以方伯內召為太常卿。吾黨之士三數人者,日就而考德問業。雖以國藩之不才,亦且為義理所薰蒸,而確然知大閒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視夫世之貌敬舉主與厭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請,將歸老于湖湘之間。故作師說一首,以識年來向道之由,且以告吾鄉之人:苟有志于強立,未有不嚴於事長之禮,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齋先生六十壽序,莊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處材不材之間乎?」旨哉斯言!,可以壽世矣。雖然,抑有未盡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韜匿者,去健羡,識止足,天乃使之馳驅後先彈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鋭意進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後而永其年。跡似厄之,實則厚之。材,釣也,或顯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處也,天也。
我年伯壁齋先生,天之處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讀書,有大志。既冠,補博士弟子員,旋以優等食餼。屢躓場屋,貢人成均。試京兆,仍絀。權當陽校官數月,儒術濟濟,翕然景從。其居鄉也,外和而中直,不惡而人畏之。優伶雜劇,至不敢入境。諺曰:「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聞也。先生孝友可以施於政,尊行可以加入。課徒而得,與校而上慕附,處于鄉而不肖知勸,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長袖而迴旋,其展佈當何如?顧乃蹭蹬棘闈,連不得志。前歲己未,恭遇慄恩,臣僚得榮其親。維時先生之家嗣觀亭前輩,既由翰林官西曹,兩世封贈如例。而先生猶以有事秋試,遷延不得請。於是先生橐筆鄉闈,十餘役矣。從游之士得其口講指畫,或皆扶搖直上。而現亭前輩昆仲皆得庭訓,而翔步詞林,後先輝映。獨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騁騏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與輕重?其達觀內外,何嘗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終不自畫,誠欲有所白於時,而又惡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復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厲之耳。以志則如彼,以遇則如此,此豈盡有司之咎哉?蓋所謂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無可據而自有權衡。崑山之玉,鄧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貢之廊廟,非不貴也。鑿之、琢之,尋斧縱之,剖其璞,傷其本,向之潤澤而輪(外囗內禾)者,蕩然無餘。天欲厚之,則不如韞于石而光愈遠;叢之豐草之中而蔭愈廣,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鴻漸之羽,激昂雲路,揚厲中外,拒不快于志而裨益於時?而所發既宏,所積漸薄,天與于前,或斷于後。精神有時而竭,福蔭有時而單,是亦琢玉研木之說也。謂能優遊林泉,頤神彌性,如今日也乎?謂能澤流似續,光大門閥,如今日也乎?,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壽辰。次嗣君雨山,與余為同年發,謬相知愛。將稱觴介壽,囑余以言侑爵。吾聞君子之事親也,可以無所不至。獨稱其親之善,則不敢溢詞以鄰于誣。君子之於友也,四人,季者早殤,二長者並窮約不得怡。獨朱氏妹所處稍裕,而少遘痼疾,又離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棄養。國藩竊祿京朝,發一家書而兩遭期功之喪,又何痛也!於是泣識其略,使詠春追埋清幽,且敘其內外家之系而聲以銘詩,以宣吾悲。銘曰:,有女曾姓聖為宗,父班泮水祖闢雍。兩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茲惠質艱厥從,嬪朱其先國比莒。納夫方軌轡如組,君舅鎮湘鄉所舉。銘者母兄滌生父,濫羼朝官無寸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