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高樓瞻畫像,風度儼鬚眉。「此等格律氣味,雖置之唐賢集中,莫能優劣也。七律如《與汪紫滄同寓》下半首云:」同槽廄馬無蹄嚙,典謁家僮互使令。怪底群情皆貼妥,多緣君與我忘形。「《將去官歸有笑其乘驢車者》下半首云:」得免徒行猶有愧,更爭先路欲何求?冗官只算騎驢客,老向天街閲八騶。「此種眼前瑣事,隨手寫來,不使一典,不著一詞,而情味悠然,低徊不盡,較之運古煉句者更進矣。又如《長告將歸過別揆愷功園中看荷花》云:」繁華肯鬥春三月,澹蕩偏宜水一方。"以花自比,正喻夾寫,句中有意,句外有味,此畫中神品也。
以初白律詩與放翁相較:放翁使事精工,寫景新麗,固遠勝初白,然放翁多自寫胸膈,非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則隨事隨人,各如其量,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在此,而較放翁更難亦在此。
卷十一
○明妃詩
古來詠明妃者,石崇詩「我來漢家子,將單于庭」,「昔為匣中玉,今為糞上英」,語太村俗。惟唐人「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二句,不着議論,而意味無窮,最為絶唱。其次則杜少陵「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同此意味也。又次則白香山「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裡時!」就本事設想,亦極清雋。其餘皆說和親之功,謂因此而息戎騎之窺伺。有曰:「禍胎已入虜廷去,玉關寂寞無天驕。」有曰:「妾身雖苦免主憂,猶勝專寵亡人國。」有曰:「冶容若使留漢宮,卜年未必盈四百。」此皆好為議論,其實求深反淺也。王荊公詩「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此但謂其色之美,非畫工所能形容,意亦自新;乃張綸《林泉隨筆》謂其與「禍胎」句同意,何耶?明人有云:「一自蛾眉別漢宮,琵琶聲斷戍樓空。金錢買取龍泉劍,寄與君王斬畫工。」此則下第舉子,藉以詈試官,非真詠明妃也。趙秉文《題明妃出塞圖》:「無情漢月解隨人,羞向天涯照妾身。聞道將軍侯萬戶,已將功業畫麒麟。」此亦詠其和戎之功,而詞旨特醞藉。至王元節云:「環魂歸青塚月,琵琶聲斷黑河秋。漢家多少征西將,泉下相逢也合羞。」則淺露矣。
楊一清改官後不得意,《詠昭君》云:「君王不是無恩澤,妾自無錢買畫師。」又一詩:「驪山舉火因褒氏,蜀道蒙塵為太真。能使明妃嫁胡虜,畫師應是漢忠臣。」此意較新。見李詡《戒漫筆》。
○韋蘇州
曾季《艇齋詩話》,謂「前人論詩,不知有韋蘇州,至東坡而後發此秘,遂以配陶淵明」雲。按韋蘇州同時人劉太真與韋書云:「顧著作來,知足下郡齋宴集。何以情致暢茂,趣逸如此!宋、齊間沈、謝、吳、何,始精於意理,緣情體物,得詩人之旨。後之傳者少矣。惟足下制其橫流,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於足下之文見之。」是韋詩已為同時人所貴。其後白香山又宗陶、韋,有詩云:「時時自吟詠,吟罷有所思:蘇州及彭澤,與我不同時。」又云:「嘗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蘇州,詩情亦清閒。」是香山亦已推韋詩以比彭澤,不待東坡始重之也。坡詩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亦明說香山之重韋,豈至坡始發其秘耶?《舊唐書》:「白樂天與元微之書云:‘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又高雅澹,自成一家,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死後則愛之。’」
○杜牧詩
杜牧之作詩,恐流於平弱,故措詞必拗峭,立意必奇闢,多作翻案語,無一平正者。方岳《深雪偶談》所謂「好為議論,大概出奇立異,以自見其長」也。
如《赤壁》云:「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題四皓廟》云:「南軍不袒左邊袖,四老安劉是滅劉。」《題烏江亭》云:「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此皆不度時勢,徒作異論,以炫人耳,其實非確論也。惟《桃花夫人廟》云:「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以綠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見;而詞語蘊藉,不顯露譏訕,尤得風人之旨耳。皮日休《館姓宮懷古》云:「越王大有堪羞處,只把西施賺得吳。」亦是翻新,與牧之同一蹊徑。
○皮日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