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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之患,患在悲樂不以其正,非不以其正,其所取以為正者非也,請借子以明其正。子之失官,有為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為子悲者乎?子之所以悲者,惑于得也。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惑于愛也。惟不與於己者,則不惑亦不悲。夫惑則悲,不惑則不悲,人宜以惑者為正歟,抑將以不惑者為正歟?以不惑者為正,則不悲者正也。然子亦有所樂者,曰:吾之所以為吾者,豈以是哉。雖失是,其所以為吾者猶存,則吾猶可樂焉已。而不樂,又從而悲之,則亦不忍夫天下之凡愛我者之悲而不釋夫天下之凡惡我者之喜也。夫愛我而悲,惡我而喜,是知我之粗也。樂其所以為吾者存,是自知之深也。人不以自知之深為正,而以知我之粗者為正,是得為正也歟?故吾願為子言其正。子將終身樂而不悲。《詩》云:「優哉游哉,聊以卒歲。」
【慎改竄】
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鄙淺之人好惡多同,故從而和之者眾,遂使古書日就訛舛,深可忿疾。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自予少時,見前輩皆不敢輕改書。故蜀本大字書皆善本。蜀本《莊子》云:「用志不分,及疑于神。」此與《易》陰疑于陽、《禮》使人疑汝于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蓋滅沒于煙波間耳。而宋敏求謂予云:「鷗不善沒,改作波字。」二詩改兩字,便覺一篇神氣索然也。
【舍銅龜子文】
蘇州報恩寺重造古塔,諸公皆舍所藏舍利。予無舍利可舍,獨舍盛舍利者,敬為四恩三有舍之。故人王頤為武功宰,長安有修古塔者,發舊葬,得之以遺予,予以藏私印。成壞者有形之所不免,而以藏舍利則可以久存,藏私印或以速壞。貴舍利而賤私印,樂久存而悲速壞,物豈有是哉。予其並舍之。
【日喻】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扣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以為日也。日之與鐘、亦遠矣,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于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眇。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于與燭也。自而之鐘,自燭而之,轉而相之,豈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然則道卒不可求歟?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謂致?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為致也歟?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沒矣。夫沒者,豈苟然哉,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于沒人,而求其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昔者以聲律取士,士雜學而不志于道。今者以經術取士,士求道而不務學。渤海吳君彥律,有志于學者也,方求舉于禮部,作《日喻》以告之。
【問養生】
余問養生於吳子,得二言焉。曰和。曰安。何謂和?曰:子不見天地之為寒暑乎?寒暑之極,至于折膠流金,而物不以為病,其變者微也。寒暑之變,晝與日俱逝,夜與月並馳,俯仰之間,屢變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極也。使此二極者,相尋而狎至,則人之死久矣。何謂安?曰:吾嘗自牢山浮海達于淮,遇大風焉,舟中之人,如附於桔槔,而與之上下,如蹈車輪而行,反逆眩亂不可止。而吾飲食起居如他日。吾非有異術也,惟莫與之爭,而聽其所為。故凡病我者,舉非物也。食中有蛆,人之見者必嘔也。其不見而食者,未嘗嘔也。請察其所從生。論八珍者必咽,言糞穢者必唾。二者未嘗與我接也,唾與咽何從生哉。果生於物乎?果生於我乎?知其生於我也,則雖與之接而不變,安之至也。安則物之感我者輕,和則我之應物者順。外輕內順,而生理備矣。吳子,古之靜者也。其觀於物也,審矣。是以私識其言,而時省觀焉。
【怪石供】
《禹貢》:「青州有鉛松怪石。」解者曰:怪石,石似玉者。今齊安江上往往得美石,與玉無辨,多紅黃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清明可愛,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豈古所謂怪石者耶?凡物之醜好,生於相形,吾未知其果安在也。使世間石皆若此,則今之凡石復為怪矣。海外有形語之國,口不能言,而相喻以形。其以形語也,捷于口,使吾為之,不已難乎?故夫天機之動,忽焉而成,而人真以為巧也。雖然,自禹以來怪之矣。齊安小兒浴于江,時有得之者。戲以餅餌易之。既久,得二百九十有八枚。大者兼寸,小者如棗、慄、菱、芡,其一如虎豹,首有口、鼻、眼處,以為群石之長。又得古銅盆一枚,以盛石,挹水注之粲然。而廬山歸宗佛印禪師適有使至,遂以為供。禪師嘗以道眼觀一切,世間混淪空洞,了無一物,雖夜光尺璧與瓦礫等,而況此石;雖然,願受此供。灌以墨池水,強為一笑。使自今以往,山僧野人,欲供禪師,而力不能辦衣服飲食臥具者,皆得以淨水注石為供,蓋自蘇子瞻始。時元豐五年五月,黃州東坡雪堂書。
【後怪石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