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頁
韓愈之於聖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為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而拒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
昔者宰我、子貢、有若更稱其師,以為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之盛,雖堯舜之賢,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學,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為貴,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之污而已矣。若夫顏淵豈亦云爾哉!蓋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誘人」。由此觀之,聖人之道,果不在於張而大之也。韓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樂其實者也。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夫聖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禮而致其情,不責其去而厚其來,是待夷狄之仁也。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是待禽獸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間,相去不能以發。宜乎愈之以為一也。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仁者之為親,則是孔子不兼愛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為如其存焉,則是孔子不明鬼也。
儒者之患,患在於論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於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有樂,而後有禮樂。以為仁義禮樂皆出於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乎?」喜怒哀樂,苟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為老子之「嬰兒」也。
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說《易》,則是離性以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為學,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蔽,豈可謂善學耶?
●卷四十四
◎論十一首
【思治論(嘉八年作)】
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凡人之情,一舉而無功則疑,再則倦,三則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顧而莫肯為者,非其無有忠義慷慨之志也,又非其才術謀慮不若人也,患在苦其難成而不復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於不立也。苟立而成矣。
今世有三患而終莫能去,其所從起者,則五六十年矣。自宮室禱祠之役興,錢幣茶鹽之法壞,加之以師旅,而天下常患無財。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游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豐財者,不可勝數矣,而財終不可豐。自澶淵之役,北虜雖求和,而終不得其要領,其後重之以西羌之變,而邊陲不寧,二國益驕。以戰則不勝,以守則不固,而天下常患無兵。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游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強兵者,不可勝數矣,而兵終不可強。自選舉之格嚴,而吏拘于法,不志于功名;考功課吏之法壞,而賢者無所勸,不肖者無所懼,而天下常患無吏。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游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擇吏者,不可勝數矣,而吏終不可擇。財之不可豐,兵之不可強,吏之不可擇,是豈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
夫所貴于立者,以其規摹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規摹,而後從事,故其應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眾人以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為理之必然,如炊之無不熟,種之無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
昔者子太叔問政于子產。子產曰:「政如農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圖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子產以為不思而行,與凡行而出於思之外者,如農之無畔也,其始雖勤,而終必棄之。今夫富人之營宮室也,必先料其貲財之豐約,以制宮室之大小,既內決於心,然後擇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將為屋若干,度用材幾何?役夫幾人?幾日而成?土石材葦,吾于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聽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當,則規摹之先定也。
今治天下則不然。百官有司,不知上之所欲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欲王,好權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則治刑獄,而聚斂之臣,則以貨財為急。民不知其所適從也。及其發一政,則曰姑試行之而已,其濟與否,固未可知也。前之政未見其利害,而後之政復發矣。凡今之所謂新政者,聽其始之議論,豈不甚美而可樂哉。然而布出於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終。何則?其規摹不先定也。用舍系于好惡,而廢興決於眾寡。故萬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廢者有之矣;百世之患,以小利而不顧者有之矣。所用之人無常責,而所發之政無成效。此猶適千里不齋糧而假丐于涂人;治病不知其所當用之藥,而百藥皆試,以僥倖于一物之中。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