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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仲尼自衛反魯,綱羅三代之舊聞,蓋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終年不能究其說。夫子謂子貢曰:「賜·爾以吾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貫之。」天下苦其難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貫之也。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度禮樂刑政,與當世之賢人君子百氏之收,百工之技藝,九州之內,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事,荒忽誕謾而不可考者,雜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亂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學而不亂,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于此?蓋嘗求之於六經,至于《詩》與《春秋》之際,而後知聖人之首,始終本末,各有條理。夫正化之本,始於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正化之本,始於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史弟不相奪,而足以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備,此固非有深遠而難見,勤苦而難行者也。故《詩》之為教也,使人歌舞佚樂,無所不至,要在於不失正焉而已矣。雖然,聖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禮之所由廢也。一失言者,義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殘,天下大亂,未嘗不始於此道。是故《春秋》力爭于毫釐之間,而深明乎疑似之際,截然其有所必不可為也。不觀于《詩》,無以見王道之易。不觀于《春秋》,無以知王政之難。
自孔子沒,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無有統要,若孟子,可謂深于《詩》而長於《春秋》者矣。其道始於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計。至寬而不可犯,至密而不可察,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後世或未之見也。
且孟子嘗有言矣:「人能充其無慾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其無慾為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飠舌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飠舌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唯其不為穿窬也,而義至于不可勝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于穿窬。故曰:其道始於至粗,而極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必計。嗚呼,此其所以為孟子歟!後之觀孟子者,無觀之他,亦觀諸此而已矣。
【樂毅論】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五霸也。或者之論曰:「圖王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嗚呼!使齊桓、晉文而行湯、武之事,將求亡之不暇,雖欲霸,可得乎?
夫王道者,不可以小用也。大用則王,小用則亡。昔者徐偃王、宋襄公嘗行仁義矣,然終以亡其身、喪其國者,何哉?其所施者,未足以充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而無取天下之心,乃可與言王矣。范蠡、留侯,雖非湯、武之佐,然亦可謂剛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為者也。觀吳王困于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于勾踐,勾踐欲赦之,彼范蠡者獨以為不可,援桴進兵,卒刎其頸。項籍之解而東,高帝亦欲罷兵歸國,留侯諫曰:「此天亡也,急擊勿失。」此二人者,以為區區之仁義,不足以易吾之大計也。
嗟夫!樂毅戰國之雄,未知大道,而竊嘗聞之,則足以亡其身而已矣。論者以為燕惠王不肖,用反間,以騎劫代將,卒走樂生。此其所以無成者,出於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當時使昭王尚在,反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並齊,非秦、楚、三晉之利。今以百萬之師,攻兩城之殘寇,而數歲不決,師老于外,此必有乘其虛者矣。諸侯乘之於內,齊擊之於外。當此時,雖太公、穰苴不能無敗。然樂毅以百倍之眾,數歲而不能下兩城者,非其智力不足,蓋欲以仁義服齊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夫以齊人苦王之暴,樂毅苟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寬其賦役,反其田裡,安其老幼,使齊人無復鬥志,則田單者獨誰與戰哉!奈何以百萬之師,相持而不決,此固所以使齊人得徐而為之謀也。
當戰國時,兵強相吞者,豈獨在我?以燕、齊之眾壓其城,而急攻之,可滅此而後食,其誰曰不可?嗚呼!欲王則王,不王則審所處,無使兩失焉而為天下笑也。
【荀卿論】
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高論,言必稱先王,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遠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而所行者,聖人有所不能盡也。嗚呼!是亦足矣。使後世有能盡吾說者,雖為聖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為後世必有不能行其說者矣,必有竊其說而為不義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常可喜之論,要在於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聖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仇。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於荀卿,而不足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