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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之慾其奧,揚之慾其明,疏之慾其通,廉之慾其節,激而發之慾其清,固而存之慾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以求其質,本之《詩》以求其恆,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無取乎?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
苟亟來以廣是道,子不有得焉,則我得矣,又何以師雲爾哉?取其實而去其名,無招越、蜀吠怪,而為外廷所笑,則幸矣!宗元白。
○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
二十八日宗元白:前時所枉文章,諷讀累日,辱致來簡,受賜無量。然竊觀足下所以慇勤其文旨者,豈非深寡和之憤,積無徒之嘆,懷不能已,赴訴于仆乎?如仆尚何為者哉!且士之求售于有司,或以文進,或以行達者,稱之不患無成。足下之文,左馮翊崔公先唱之矣,秉筆之徒由是增敬;足下之行,汝南周潁客又先唱之矣,逢掖之列。亦以加慕。
夫如是,致隆隆之譽不久矣,又何戚焉?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倍乎上,上下洽通,而薦能之功行焉。故天子得宜為天子者,薦之於天;諸侯得宜為諸侯者,薦之於王;大夫得宜為大夫者,薦之於君;士得宜為士者,薦之於有司。薦于天,堯、舜是也;薦于王,周公之徒是也;薦于君,鮑叔牙、子罕、子皮是也;薦于有司而專其美者,則仆未之聞也,是誠難矣。古猶難之,而況今乎?獨不得與足下偕生中古之間,進相援也,退相拯也,已乃出乎今世,雖王林國、韓長孺復生,不能為足下抗手而進,以取﹃笑,矧仆之齷齪者哉!若將致仆于奔走先後之地而役使之,則勉充雅素,不敢告憊。
嗚呼!始仆之志學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汩沒至今,自視缺然,知其不盈素望久矣。上之不能交誠明,達德行,延孔氏之光燭于後來;次之未能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於民,垂不滅之聲。退乃倀倀于下列,占占于末位。
偃仰驕矜,道人短長,不亦冒先聖之誅乎?固吾不得已耳,樹勢使然也。谷梁子曰:「心志既通,而名譽不聞,友之過也。」蓋舉知揚善,聖人不非。況足下有文行,唱之者有其人矣,繼其聲者,吾敢闕焉!其餘去就之說,則足下觀時而已。
不悉。宗元白。
○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
二十五日某白,馮翊嚴生足下:得生書,言為師之說,怪仆所作《師友箴》與《答韋中立書》,欲變仆不為師之志,而屈己為弟子。凡仆所為二文,其卒果不異,仆之所避者名也,所憂者其實也,實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慄慄不敢暇,又不敢自謂有可師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為薄世笑罵,仆脆怯,尤不足當也。
內不足為,外不足當,眾口雖懇懇見迫,其若吾子何?實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詳讀之,仆見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說,豈易耶?仲尼可學不可為也。學之至,斯則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敗國,卒中矢而死。仲尼豈易言耶?馬融、鄭玄者,二子獨章句師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師,仆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樂而望吾子者矣。
言道、講古、窮文辭以為師,則固吾屬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韓退之,故又不為人師。人之所見有同異,吾子無以韓責我。若曰仆拒千百人,又非也。
仆之所拒,拒為師弟子名,而不敢當其禮者也。若言道、講古、窮文辭,有來問我者,吾豈嘗目閉口耶!
敬叔吾所信愛,今不得見其人,又不敢廢其言。吾子文甚暢遠,恢恢乎其闢大路將疾馳也。攻其車,肥其馬,長其,調其六轡,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師歟?亟謀于知道者而考諸古,師不乏矣。幸而亟來,終日與吾子言,不敢倦,不敢愛,不敢肆。
苟去其名,全其實,以其餘易其不足,亦可交以為師矣。如此,無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
秀才足下:仆避師名久矣。往在京都,後學之士到仆門,日或數十人,仆不敢虛其來意,有長必出之,有不至必之。雖若是,當時無師弟子之說。其所不樂為者,非以師為非,弟子為罪也。
有兩事,故不能:自視以為不足為,一也;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二也。其大說具《答韋中立書》,今以往,可觀之。
秀才貌甚堅,辭甚強,仆自始覿,固奇秀才,及見兩文,愈益奇。雖在京都,日數十人到門者,誰出秀才右耶?前已畢秀才可為成人,仆之心固虛矣,又何鯤鵬互鄉于尺牘哉!秋風益高,暑氣益衰,可偶居卒談。秀才時見咨,仆有諸內者不敢愛惜。
大都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次《論語》、孟軻書皆經言;《左氏》、《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採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余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懍懍者。求孔子之道,不於異書。
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雜、勿務速顯。道苟成,則慤然爾,久則蔚然爾。源而流者歲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則成而久者,其術可見。
雖孔子在,為秀才計,未必過此。不具。宗元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