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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頭站人已回,說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產回來拘管住他,那就要悶死了。正是悲盡歡來,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里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時侯,頭站才到,卻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認識,店家與他說了,才進來叩見,說老爺的轎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聽得門外車馬聲喧,知是到了,與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轎,仲清、子玉上前叩見了,士燮慰勞了幾句,問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來。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極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問了子玉家內一番事,又問仲清妻子都好,兼詢文輝近況。爺兒三個談了一會,士燮惦記琴仙,問家人:「怎麼屈大爺的車子還不到來?」家人道:「總也快了。」不多一時,門外又車聲轔轔,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個屈大爺,想是任上同回來的。」只見一人照了燈籠,一個美少年走進來,仲清、子玉大奇,燈光之下,不甚分明,覺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 清楚楚,便一陣心酸,只得竭力忍住,先上前問了安。士燮道:「這個是我的小兒,那個是我的內侄顏劍潭。」又對子玉、仲清道:「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進京的,其中緣故,此是也不及細說。你們見見,將來要在一處的。」子玉始而大駭,繼而大樂,竟樂得笑將出來。琴仙見了子玉,笑容滿面,也覺喜歡,上前與二人見了禮,彼此面面相覷,心裡明白,口裡卻都無話可講。士燮當着他們初次見面,自然是生的,沒甚話說,那裡知道有緣故在內,便道:「今日乏極了,要躺躺,你們都到那邊去罷。」子玉喜甚,便拉了琴仙到那邊屋裡來。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不敢問,一個不敢說,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細底不知,也不便問,只好心內細細的默想,竟是三個啞子聚在一處。子玉與琴仙只好以眉目相與語,一會兒大家想著了苦,都低頭顰眉淚眼的光景,一會兒想到此番聚會,也是夢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歡眼笑起來,倒成了黃梅時節陰晴不定的景象。少頃,送飯進來,琴仙吃了。
那邊士燮已安歇,琴仙睏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們出去,今日幸喜雲兒沒跟來,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認識琴仙,故此一宵無話。後來三人都也睏乏,便都躺下,人靜之後,細細的談起來。此刻子玉、琴仙在一個枕上和衣而臥,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噥噥唧唧說出京時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遊玩,到莫愁湖親見他前生墳墓,杜仙女怎樣靈異,道翁臨終時怎樣傷心,眾長隨逃竊後怎樣受苦,劉喜怎樣盡心服侍,侯石翁怎樣戲謔,又將梅侍郎來訪,他怎樣仗義安葬建祠的話,細細述了,說得子玉悲樂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們並頭而臥,噥噥私語,心上頗替他們快樂,想道:「這兩人兩年之內傷了無數的心,哭了無數的眼淚,才有今日這一敘,倒成了悲歡離合,真也奇極了。」後來,琴仙又 講到他夢見神娥授筆,道翁成神,並舟中彼此照鏡正面反面,怎樣又化了珠為龍搶去,子玉、仲清連連稱異。子玉也將送行後怎樣得病,得信後怎樣悲傷,眾人怎樣祭奠道翁,度香已着人下了江南來接你並安葬道翁,直說到今日再想不着你來,二人又復悲喜交集。琴仙又復感激子云與眾人,不住在枕上與子玉、仲清連連叩頭。仲清問道:「你一路來,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約不知道,大人也總沒有問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着問我,教我怎樣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設或將來問起來,你怎樣回呢?」仲清道:“此事倒也瞞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豈沒有認得你的麼?依我想,此事隱着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對姑父講了,倒教你臉上更下不來。
不如明日求姑母與姑父婉婉的講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只好將他從前的倒說明了,彼此相安。況姑母甚說他好,如今轉了一劫,也決不再題起以往的了。”子玉道:「甚好,但我不便說,還是你去說。」仲清應了,以後大家也就睡着了。到天明時,仲清先醒,只見琴仙枕着子玉的手,尚呼呼睡着,子玉也未睡醒。仲清暗笑,喚醒了他們。琴仙見與子玉一枕,且枕着他的膀子,被仲清見了,甚是羞愧。子玉一個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覺,及要抬起手來,抬不動了,遂「撲□」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來,急急的叫上車進城,三十里路甚快,一個多時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廟,明日五鼓時分上朝覆命。子玉先將琴仙在書房裡安頓了。梅進、雲兒一見琴仙,個個駭異,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說是他,為何老爺與他抗禮?且又穿著素服,像個有孝的人。若說不是他,面貌再沒有這般相像的了。眾人疑疑惑惑,猜不出來,又聽得叫屈大爺,便知不是。子玉趁這空兒,就請仲清對顏夫人講明,瓊華也在 旁聽了,望着子玉笑,看著子玉含羞含愧,侷促不安。顏夫人聽了,也以為異,便道:「這個孩子本來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兒子,從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轉了個劫罷。」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與姑夫說明才好,不然外人見了,終要說的,倒教琴仙難為情。」顏夫人也應了,說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見他人好,決不看輕他的。」仲清見顏夫人應允了,也即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