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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清打起精神,幸他本來曠達,也不將這些得失放在心裡,便照常一樣。過了幾日,吉期已到,兩邊各請喜酒,還有那些名旦夾在裡頭,送戲送席的,閙了好幾天。洞房花燭之夜,子玉一見,頗覺心花開放。說也奇怪,倒不是做書人說謊,也是前定姻緣,皇天可憐子玉這一片苦心,因琴言是個男子,雖與子玉有些情分,究竟不能配偶,故將此模樣,又生個瓊華小姐出來,與琴言上妝時一樣,豈不是個奇事?此事顏夫人久知,當日見了琴言即說像他媳婦。這麼看起來,就是兩家的像貌也是五百年前就定下的了。一見之後,又未免有些感觸起來,忽又暗暗的解釋,遂成就了良緣愛果,自然也不像那夢中措大的光 景。若像那夢中光景,豈不要將個瓊華小姐氣死了麼?明日也請了袁綺香、蘇浣香、浣蘭、吳紫煙、王蓉華、孫佩秋來陪新人,群仙高會,又敘了一日。華夫人因是父親得意門生,又是年伯母來請他,所以欣然而來。至排場熱閙,與田家一樣,不能細述。以後子玉閨房之樂,真是樂不可言。一個仕女班頭,一個才人魁首,或早起看花,或遲眠玩月,或分題拈韻,或論古辨疑,成了個閨房良友,自然想念琴言之心也減了幾分。
一日,子玉在房中與瓊華談心,值館中有事請他,即便穿衣出門。不意將個小錦囊落在地下。瓊華拾起解開時,見折着兩張字:一張認得是子玉筆跡,一首《金縷曲》,反覆吟哦,甚覺悲楚,知是送別詞。再看那一張,也是《金縷曲》,想是那人和的。又看了信箋寫着琴言的名字,不覺心中甚喜,想道:“我幾次問他那琴言,他總不肯告訴我實話,倒取笑我,說我與他生得一樣,如今教我拿着了憑據,看他回來怎樣抵賴。
原來他們有這樣深情,彼此魂夢相喚,又說腸已斷了幾回,這個情倒是人間少有的。”又想:「我在家時,常聽得哥哥與姐夫議論這個琴言,說他這段情來得很奇,令人想不出來的。今看了這兩首詞,果然非有情有恨人說不出來。」便將那詞稿收起,將那錦囊掛在一邊。
少頃,子玉回來,一時倒想不起錦囊,忽見掛在那邊,便吃了一驚。瓊華故作不見,只見子玉欲取不取,如有所思,頗為可笑。子玉忍不住把錦囊取了下來,捏了一捏,空空的,心甚着忙,知道瓊華取了去了。別樣倒還可以辯,惟有那信上有琴言的名字,如何辯得來?欲要問時,又不好徑問,只時時偷望瓊華一眼。瓊華忍不住笑了一笑,子玉藉此進言,便問:「為何好笑?」瓊華道:「我笑麼,我其實也不要笑,偏無故的笑起來。」子玉也笑道:「那裡有既不願笑,而偏要笑的,正 是:人世難逢開口笑。」瓊華又笑道:「人生有幾斷腸時?」
子玉聽了這句,已打到心坎裡來,便不敢再問,心上想:「走開了就算了,省得講這一番糊塗帳。」瓊華已瞧出他要走,若走了,這話就說不成,便要將話兜住他,對子玉道:「我今日見了兩首好詞,我唸給你聽。」便念將出來。子玉笑道:「你不必論什麼,單論這兩首詞好不好?」瓊華道:「好。若不好,我還念熟他?但我不甚懂得詞中之意,你講給我聽。」子玉笑道:「但凡詩詞的意也不能講的,一時要湊成那一句,隨便什麼都會拉上來。只可說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馬喻馬之非馬。若要認真講起來,那《離騷》美人、香草之言,也去鑿鑿的指明他嗎?」瓊華笑道:「寓言是寓言,實話是實話,我也會講。」
子玉聽了想走,瓊華拉他坐了,便念那詞道:「『何事雲輕散。問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爛』,第一句就講得這樣沉痛,若教我要接一句,就接不下了。好在一句推開,說:『離別尋常隨處有,偏我魂消無算。』人說『黯然而魂消者,惟別而已矣』,你便說魂消還不算,也不曉得消了多少了。『又過了、幾迴腸斷』,這腸也斷了幾回。」說到此,想了一想,又道:“『只道今生常廝守,盼銀塘、不隔秋河漢,誰又想,境更換。』又是一開一合,這上半闕已轉了三層,這片情誰人道得出來?
若算常常廝守,毫無間隔,成了一家眷屬不好嗎,偏偏的又要分離起來。”又念道:「『明朝送別長亭畔。忍牽衣、道聲珍重,此心更亂』。我讀到此,也覺心酸,況身親其際,不知要怎樣呢。以後就去得遠了,望又望他不見,也不知他到底在什麼地方,所以說『門外天涯何處是,但見江湖浩漫。』然江湖雖只浩漫,要說我的愁腸,只怕一半還浣不盡呢,所以說『也難浣、愁腸一半』。底下真是奇想,難道身雖離開了,不許我們魂夢相會麼?但隔得老遠,魂夢也未必能來,或者心動神 知,且呼他的名字,或者倒呼喚得來。於是非但我這邊呼他,他那裡也呼喚我,兩邊湊合,竟能湊着也未可知。所以又說:『若慮魂夢飛不到,試宵宵、彼此將名喚。墨和淚,請君玩。』這句也不消解,不過和墨和淚,請你看就是了。是這麼解的不是?」子玉笑道:「解得一點不錯。」瓊華道:「我且問你,這人與你常相廝守,你卻怎樣位置他?」子玉道:「不過侍書捧研。」瓊華道「侍書捧研,何用魂夢相喚?」子玉着了一分急,說道:“我說你是我的知己了,自然是洞見肺腑。